“我回来了，殿下。”
芙蕾雅头顶驮着一盘菜肴，双手各托举两份主食，穿过结界走了进来。
“那就一起吃吧。”
美食的魅力不仅在于色香味的极致体验，分享也是其享用方式之一。
“我吗？”
有些惊愕，芙蕾雅指了指自己，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被上位者邀请一同进餐，尽管那个殿下的来路并不明确，也不怎么受待见。
“对啊。再不来就没了哦。”
维奥拉以风卷残云之势清扫掉第二盘黑龙炎炙肉。
虽说这是较差品质的餐品，但由此可见黑龙王庭的势力并不弱。若是她看过历代龙王更替册，她会发现黑龙作为龙王的次数远超其他龙族，尤其是新兴的银月龙，几乎占到了这十多万年来的七成半。
“诶嘿～～”
芙蕾雅也不客气了，蹭到维奥拉旁边就开吃，这个不摆架子的贵族给她留下了个好印象，至少不会像之前侍候的那两个自傲的大人随性敕遣。
一旁的视讯器仍然在播放着近三个月的新闻。
【魔王克伦威尔·斯图亚特率领第三魔王殿和亲王安娜贝尔·斯图亚特深入巴比伦白塔，将记录扩增到了第一百零九层，剿灭大量恶灵】
【玛基努斯山壁出现裂缝，且待前线记者探查】
【凡德米尔公国，伊卡洛斯公爵嫡子安东尼·冯·伊卡洛斯、弗里德里希家主利希特已确认死亡，卡西利亚斯公爵府被袭击，确认无人生还】
【新凡德米尔近日目击天使族的频数大幅增加】
【据法纳斯所属气象局报道，云中悬浮高度发生变化，天使种在地表被目击次数直线上升】
【巴尔扎克区域前日降下一对翼展十米的染血白翼，造成范围一千余米的视线囚笼】
“对了，欧普陛下有交代你什么事情吗？”
维奥拉试着问了问她的转属女仆，想着整天被关在环境如此优越的鸟笼里多少有些枯燥，如此一来，她所剩下的五六十年寿命将会作为一只金丝雀死去。
“抱歉……但陛下说过等您醒来会召见您。”
“不需要敬称，我不喜欢那一套。”
回想起那段不那么美好但值得去回想的时光。如今三足鼎立的凡德米尔已去其二，鬼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是太阳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总有人看不到第二日的曙光。
在这之前她希望能够至少在意外来临之前好好的道个别。
“你去吧。嗯，我想好了。”
维奥拉擦去嘴角的油渍，多年浪荡在外让她学会了不少能够自生的技术。
比如最初去往巴比伦之前在沼泽之地学会的洗碗。
等待芙蕾雅慌忙的跑出结界，她趴在桌上，闲来无事用食指绕着自己的蓝色长发绕圈玩。
她疲乏的瞄了一眼右上方的镜子，对上自己慵懒的眼神，然后看到了已经染成金色的虹膜和新长出来的龙角。
她试着感受身体所发生的变化。
和原先阿卡茜替代诺兰·伊卡洛斯时的迷茫不一样的，维奥拉不仅一瞬间就接受了这种变化，甚至乐于发现自己残缺的六边形正在向着补全的方向发展。
“我不做人啦！”
虽然元素系的魔法仍然对她置之不理，但好歹强化魔法，比如阿卡茜的招牌【精灵魔法·半琉彩的羽衣】，就属于精灵族公开的入门强化魔法之一。
她很好奇，自己一旦接上翅膀是什么感觉，要不要找条自己熟悉的某龙去学习一下飞行？
她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阿卡茜虽然操纵元素魔力飞行有点东西，但一旦切换成她背后天生的那对强度和功能性都极高的龙翼，她反倒处处碰壁。
保不齐她周游世界的某天撞到地上砸出一个坑去了？
思绪仍在发散，她渐渐的想起了从前她和那个已经死亡很久，但是第一次打开她心锁的那个少年。
“呵。”
一声冷笑，是她嘲笑自己的愚蠢。
“怎么会有人觉得一条银月龙的王族和一个卑微的人类那么相似呢？”
一旦接受龙的思想，就回不去了，无形之中她的主思维已经改变。
她百无聊赖的有规律的敲着桌板，又不由得想起了那颗枫树。
如今它一定烧毁在了黑龙的怒火里了吧。
但如今屈身人下，只能试着去迎合黑龙王，直到她有资本反抗的时候，才能夺回自己的自由。
她尝试用手刀切下头上长的龙角，但除了剧痛没有任何效果。
“陛下宣您过去呢。”
芙蕾雅叩门，听她的语气像是刚刚跑过一段距离。
“知道了。”
维奥拉下意识的抚过腰间，才意识到卡尔达诺早就丢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了，被哪个人捡走占有了也无不可能。
她心里一阵抽搐。
“只希望不是如此吧…”
那把武器对于她的意义可不仅仅只是无往不利的神兵，上面还承载着那个人的一切。
往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如期而至
卡尔达诺确实的被捡走了。
她轻叹一口气，在卫兵押送下穿过了结界，被送往欧普·库洛的书房。
“送进来，然后肃清。”
黑龙王浑厚的嗓音从里面绕出来，紧接着机械门上齿轮旋动，整扇大门向上抬起，留出一人通行的入口。
背后被推了一把，维奥拉踉跄的掉进了漆黑一片的甬道，借着火把的光亮，向前行去。沿途，她不知不觉中吸收了足量的火元素魔能，直到火把不再出现，黑暗笼罩一切。
“这嘛啊！”
她尝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寻路，但触摸墙壁的感觉告诉她这是一条死路。
或许是本能驱使，在黑暗环境下待久了，先前存储的火元素点燃了她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就像手电筒一样的发散着光芒。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前路。
凭借着熹微的光晕，她绕了一番又一番，终于看到一成不变的墙上用某种生物的血液写着【打我】的刀型文字。
别无选择，来不及考虑这是陷阱还是出口，她燃起青色的火焰，覆盖在脚后跟，背后舒展出一对流淌着熔岩光效的黑色龙翼。
【宗师阶·蓄意轰拳】
她蹬地加速，与此同时用力的挥动着翅膀，把速度拉满，同时打出……
然而翅膀提供的速度实在是快过了她的肉体反应，维奥拉一股脑的撞在了符文上。
黑暗消褪，亮着金色光芒的龙眼暗了下去。
“既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就说明你已经具备了我族的特征。”
欧普·库洛解除了他的独有魔法【王之界】，那片迷宫一样的区域融入空间，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同样也是红黑格子地毯，浅棕色墙纸贴附在空旷的房间里，吊灯在刻有彩色浮雕的穹顶天花板中央取缔了光源，彩色的多样窗户铺满了扇形的玻璃窗。
黑龙王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桌后，手边堆着一沓子文案，都是领下的要紧事务，他瞟了一眼维奥拉，不动声色的说道
“你通过了考核，恭喜你，取得了生存的资格。”
生存的资格？
生存的资格？
生存的资格？
为何自己的生命会被掌控在其他人手里？
维奥拉诘问自己的内心，但她知道自己在得出答案之前永远得不到答案。
只是因为自己认为做了正义的事情，就要丧失自己的灵魂自由了吗？
那这份正义的意义又何在？
卡西米尔对于公义的追求，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去破坏其他人的正义、站在了正义的反面。
诺兰·伊卡洛斯为了自己的正义，在实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身消云散。
那正义又何在？实现自己正义，最终要么走向邪恶，要么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她抬起头来迷茫的看着黑龙王。
在这一刻，她想了很多。
“为什么要留我活着？在你眼里我恐怕就是个导致你家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罢了。”
黑龙王读出了她眼里的迷茫。
那是他曾经也显露出的过去。
未曾声张的，对一意孤行的先王的不满，对于妻子死于眼前的而无能痛哭，最终不敢反抗的胆怯。
他记得那时候，他的母后，曾经这样对他说。
“有些事情，你以后会认识到的。名为现实的枷锁。”
他并没又因为维奥拉的共鸣而对她减轻怒火。
“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
他金色的瞳孔蕴含着的怒火，仿佛要像从前的黑龙神那样焚尽世界。即使灵魂资格不够像魔王那样可以完全同化个体的生命，但把区区一个人类转化成半龙人还是可以做到的。半龙人一旦形成，便只有向着完全龙化进发，否则就是死。但是这个难度就比较简单了，既不需要足够高的灵魂品质，也不需要全身换血。。
“因此，侥幸活下来的你你要全心全意的把未来投入到黑龙族的事业里。”
欧普·库洛，从命运的反抗者，最终成为了凶手一员。
然而。
踌躇不前，前路不清。
先前所受到的憋屈决堤。
看不到未来的维奥拉，下意识的把黑龙王的要求认作了一时的愿景。
那个崇高的小天使，坠入了凡尘。
“如此便好吧。”
她麻木的点了点头。
黑龙王怅然若失的堆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生存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前的贵族教育告诉她是为了荣耀。
在游历南方后，身旁不断减少的伙伴告诉她是为了自己。
已经飞黄腾达的塔尔研究员告诉自己是为了天下苍生。
伊卡洛斯的陪伴告诉自己是为了正义。
最信任的挚友，阿卡茜站在路的尽头，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不知道。”
这时，黑龙王的声音告诉她，生存是为了不向现实妥协。
送走少女后，欧普·库洛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片，看的出神。
维奥拉已经被扔回了不再设有结界的房间，芙蕾雅侍候在她身后，静静的，一声不发，等待她的主人不再迷茫。
“芙蕾雅，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呢？”
芙蕾雅暗自一惊，担心她刚上任第一天就面临失业的风险。
一旦维奥拉想不开了，她不仅要承受黑龙王的怒火，还要面临生存的危机，被逐出皇宫，冻死街头，饿死街头恐怕也无人问津。
没人会招一个克主的仆人，没人会接近一个灾星，没人会给一个下等海龙以脸色。
于是她赶紧安慰道
“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啊！”
“不要想不开啊殿下！想想那些好吃的，想想那些未曾到过的风景啊。”
芙蕾雅急得上蹿下跳，急忙检查屋内有什么利器，绕了一圈才发现这屋子里什么都称得上安全。
“想什么呢？我只是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前说要暗度陈仓直到能够逃离这里，那这之后还要去做甚？
真的要为黑龙王效力吗？
“你一定要想开啊殿下！”
既然现实是压抑生命的罪魁祸首……
维奥拉在蹲在一边的小女仆头顶薅了几圈，随即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为了让这个悲剧的未来不再迷茫，我必须站在王位上】
她忽然听到究竟是多少年之后还是多少年之前，来自幽远的时空的一声绝唱。
“亵渎天神，重塑未来，此乃吾等之夙愿。”
……
“准备好了吗？”
黑龙王敲了敲维奥拉的房间门铃，他亲自来访说明此次前来有要事要求。
芙蕾雅赶忙拉开门下跪，在这之前也不忘摇醒赖床的维奥拉。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来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收敛表情，回到那副机械的样貌。
“亲自来访，实诚惶诚恐。”
维奥拉暗讽欧普·库洛，她当然想的明白之所以他会亲临这里，一定是因为有要求要提，而且是重要的要求，有关黑龙族的未来。
不然他不可能来屈尊降贵，找一个地位稍高一点的囚犯。
“到是个聪明人。”
黑龙王示意阿卡茜跟随他前行。
一路上穿过侧光洒落的走廊，在光滑的黑白方格地板上能看见弧顶的倒影，和上面色彩丰富的浮雕。
直到拐进一处露天的，类似古斗兽场的地方，华丽雅致的风格急转直下，杀意与血腥的味道在门开的一瞬从其中逃逸出来。
“你已经手染同胞之血，接下来，我会让你体会杀死各种所谓无辜的生命的感觉。”
“唯死凡心，方可继承黑龙王之位。”
铁闸门缓缓的上升，她回过头去看里面正在被一头恶魔族的仆从拎出来的生物。
那个生物长着人的外形，一头蓝色的短发，湛蓝色的眼神充满了坚毅，即使他已经灰头土脸，双腿被打断，一只眼睛被挖空戴上眼罩。
“你这头恶龙有本事就来一场公平的决斗！”
伽尔·卡西利亚斯怒吼着黑袍的中年男性，往日被教育万万不可说的污秽言语不间断的攻击他。
“屠杀我们的领民，囚禁我们一家，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仆人看了一眼黑龙王的脸色，他丝毫没把伽尔的谩骂当做一回事，反而是让他把伽尔的嘴塞上。
“呜唔唔唔呜呜呜！”
他仍然在试图挣脱手铐和脚镣。
仆人又拉上来一男一女两个被捂住嘴巴的人类，和伽尔丢到一处。
站在背后的维奥拉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探出半个脑袋瞥了一眼地上的虫豸。
就在这时，她对上了他们的眼神。
“谢天谢地，你还……”
玛利亚已经找了维奥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为此，她跑遍了半个东南大陆，最终无果。未曾想着能在这里得到一家人的团聚。
但是，她看见了维奥拉头顶的黑角。
“你……”
卡西利亚斯一家惊恐的凝视着维奥拉的龙角，她害怕的躲回了后方，不再想让家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虽说从前他们几乎不把她当做亲人，但后来随着玛利亚的努力，逐渐缓和的关系让她感受到了陪伴。
“怎么会……”
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倒在路边的乞讨者，如今的公爵，也无法预料到会加入他们。
黑龙王割开自己的手掌，将流出的血强硬的服给了维奥拉。
黑龙王以愤怒与疯狂作为象征，它们的血能够激发同族一切负面的情绪。
维奥拉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坠入那段不愿提起的悲伤。
那是她被发现没几乎有魔法相性的那一天。
从高高在上的公爵次女，贬低为与仆人同等地位，甚至连正常生活都不怎么被允许走出寝室门的那段时间。
她在黑龙血的作用下看见了艾弗斯听说她失踪的时候的表情。
最先听到这件事的是伽尔，然而他毫无反应，继续去和法纳斯来的一位贵族小姐处关系去了。直到下人害怕出什么事连累到自己才报告给家主艾弗斯。
她看见手中握着的那个被铁钉穿心的稻草娃娃。
右手不受控制的抬起，不受关注的她尝试诅咒那个冷血势利的兄长。
轻轻的扭下了稻草娃娃的脑袋，扔到一边踩了几脚。
然后从书柜的暗格里取出一直居高临下的兄长所被代表的枕头，上面贴着父亲的画像。
她使劲的朝上面打了一拳，扔回柜子里，就像是例行日常事务一样。
气消了，她躺倒床上睡了过去，就像运动过几个小时一样。
在现实醒来，周围仍然是那个斗兽场。
只不过地上多了几摊血迹，以及她的母亲，出神的盯着维奥拉金色的瞳孔。
“你都……做了些什么…怪物……”
玛利亚沙哑的质问在她眼中那个披着维奥拉皮囊的恶魔。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把我的家人怎么样了……”
艾弗斯的胸口被她掏出了一个不小的空洞，甚至都能容许一个人探头到他背后。
而伽尔刚才被维奥拉拎起来撤下头颅后，在她脚下被碾碎成一摊血泥，尸身丢在一旁，四肢拧断。
“我……”
她反应了过来，方才被愤怒趋势的所作所为。
“这才像未来的黑龙族领导人。”
黑龙王哈哈一笑，赞许的拍了拍维奥拉的后背。
“现在，捏死那只虫子～”
欧普操控魔力，托起玛利亚，如同玩具一样丢到维奥拉脚边的血泊上。
“妈、妈…”
维奥拉跪下抱住了玛利亚，眼里的泪水决堤，泄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玛利亚已经不能再抚摸女儿的背后了。
她已经没有再把这个怪物当亲人的能力了。
或许当初就应该听从艾弗斯的建议抛弃了这个废物？
人一旦开始后悔，就停不住了。
“懦夫！你杀我子嗣的时候，为什么想不到会有这一天？人生在世当以责任为主。”
黑龙王继续施压，维奥拉的意识再次模糊，她强忍着不捏碎手中女人的脖子，左手掐在右手臂上，留下四条血痕。
不要……
玛利亚伸出了双手，然而又惊恐的缩了回去，再也无法拥抱眼前的怪物。
她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后果不落言筌。
“你让我很失望。”
“但总有一天，你也必须这样杀死我。”
黑龙王灰化了三人不成样子的尸体，用热风吹散了他们遗世最后的痕迹。
芙蕾雅已经为维奥拉洗好了身上的血迹，轻轻的把她送上床铺，拉上被子。
当年她被丢进皇宫的时候，曾经也对家人有一段埋怨甚至到恨的程度，但她最终还是熬了过来，作为最底层的女仆服侍着旁系的末节。
“不要……”
梦呓出声，维奥拉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沤珠槿艳。
泡沫虽然美好，但不能触及，否则就会涨破。
醒来的维奥拉眼角未干的泪痕，死死地钉在了脸颊上。
红血丝遍布的角膜，让那澄澈的黄宝石不再耀眼。
我要亲手杀死黑龙王、不、我要把他废了，然后让他眼睁睁的看着龙王之位被我夺走……
她知道欧普库洛最想要的就是接过祖先的遗志登临皇位，那她就要废除这一可能。
奈何力量熹微，此时为之无异于螳臂当车，为有暗度陈仓一计。
镜子里的她，接受了名为维奥拉·卡西利亚斯的个体，全部的欢欣的资格。
留下心死的一个失败者。
如此的任务，她日复一日的执行着，直到再无愧疚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