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夏风裹着蝉鸣钻进“绿坝娘超市”的纱门。我踮脚把最后一箱酸梅汤塞进冰柜,额头上沁出细汗。十七岁的肩膀扛着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店,货架上零食的价签都是我一笔一划手写的。街坊们总爱逗我:“小雨啊,你这‘绿坝娘’的招牌名儿起得怪,倒真像堵墙似的,啥烦恼都能在你这儿挡一挡。”我擦着玻璃柜台笑而不语——父母车祸走后,这店名是他们留下的最后念想,像一道笨拙的护身符,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老板娘,老规矩!”隔壁高三的陈默推门进来,校服皱巴巴的,眼下挂着青黑。他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两包干脆面,再赊个笔记本行不?下月生活费到了就还。”我抽了本印着向日葵的横线本给他,指尖无意擦过他冰凉的手腕,那上面几道浅红的划痕像被猫抓过。“最近复习太累了吧?”我随口问。他猛地缩回手,把本子塞进书包最里层,声音压得极低:“不累,就是……得把真正的事记下来。”他转身时,书包带子勾倒了货架上的薯片,哗啦一声,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暮色里。
那晚十一点,一声闷响砸碎了夏夜。我正核对账本,窗外白影一闪,像只折翼的鸟。警笛声撕开寂静时,我扒着窗户看见三号楼前围着黑压压的人群,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出地上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
第二天,小区炸开了锅。警察拉起警戒线,结论下得干脆:高三学生陈默跳楼自杀,现场找到遗书。老刑警刘叔蹲在超市门口啃烧饼,油渍沾在警服上:“小雨啊,别瞎琢磨。这孩子压力太大,遗书写得明明白白。”他拍拍我肩膀,“你这小肩膀,扛好酱油醋盐就成。”
可我心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陈默最后买的向日葵笔记本,内页干干净净,连名字都没写。而警方公布的遗书照片里,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分明连“默”字都写错了偏旁——陈默可是全校作文比赛拿过奖的。
深夜打烊后,我反锁店门,搬出柜台下的旧电脑。超市门口的监控画面在屏幕上闪烁,雪花点里,陈默昨晚十点零七分冲出店门,身影刚拐进三号楼阴影,后面竟又跟出个戴鸭舌帽的黑影!帽檐压得太低,只看见那人右脚球鞋上沾着块醒目的蓝漆——和三号楼顶楼维修梯上剥落的油漆一模一样。我心跳如鼓,截图时手直抖:这根本不是自杀,是有人把他逼到了楼顶!
调查从一包烟开始。陈默的同桌李想常来买绿箭口香糖,第三天傍晚,我故意把他的零钱找错成游戏币。“小雨姐,你今天魂不守舍的……”他挠头时,我盯着他腕上陈默同款的运动手环:“陈默出事前,是不是和人吵过架?”他眼神瞬间躲闪,货架上的可乐罐被碰得哗哗响:“没……没有!警察都说了是自杀!”可当他掏钱包补钱时,一张拍立得照片从夹层滑落——陈默和班长张浩在篮球场对峙,张浩的手几乎戳到陈默鼻尖,背景里三号楼顶楼的铁门敞开着。
张浩是学校风云人物,父亲还是教育局领导。我蹲在小区垃圾站翻找时,手被碎玻璃划出血痕。物业按“定期清理”销毁了案发当晚的楼道监控,但我在顶楼通风管道里摸到半张被揉烂的纸——印着超市Logo的收据存根,日期是案发当天下午,购买物品栏赫然写着“向日葵笔记本×3”。我店里的特供本,一天从没卖出超过两本。
危险来得毫无征兆。次日清晨,超市卷帘门被砸出个大窟窿,玻璃糖罐碎了一地,黏腻的糖浆混着血丝般的草莓酱淌过地面。门缝里塞着张字条:“卖你的过期泡面,少管闲事!”我蹲着收拾残局,指尖抖得捏不住扫帚。刘叔闻讯赶来,默默帮我钉好木板封门,突然把一串钥匙拍在我手心:“顶楼天台门的备用钥匙。还有……”他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轻,“陈默电脑硬盘在我这儿,密码锁着。孩子,有些墙,撞破了头也得撞。”
我熬了两个通宵。陈默的硬盘里存着几十段偷拍视频:张浩在考场传纸条,篡改同学志愿表,甚至把教导主任塞红包的画面拍得清清楚楚。最新文件夹命名为“真相”,点开却是空白。直到我试着用那本向日葵笔记本的序列号当密码——屏幕猛地弹出文档,标题刺得人眼疼:《张浩威胁我删视频的录音及证据》。文字记录触目惊心:“他说如果我不从,就把我爸工地事故的‘意外’变成真意外……昨晚在天台,他把我按在栏杆上,说跳下去还能保全家人……”
原来陈默用命换的,是守护生病的父亲。
暴雨将至的黄昏,我攥着录音笔走进三号楼。张浩果然在顶楼等我,校服在风里猎猎作响,脸上还带着班长特有的微笑:“林小雨?听说你很会多管闲事。”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他慢慢逼近:“陈默蠢,你也蠢?我爹一句话就能让你这破店消失!”他猛地扯我胳膊推向栏杆,楼下警笛声却骤然撕裂雨幕。刘叔带着警察从楼梯间冲出来时,张浩脚下一滑,我死死拽住他校服带子,他右脚球鞋上那块蓝漆在闪电下亮得刺眼。
“放手!”他嘶吼着挣扎,录音笔从我口袋滑落,滚到湿漉漉的地面。陈默临终前颤抖的声音从喇叭里涌出:“张浩说……监控都处理干净了……可绿坝娘超市的摄像头……”张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三个月后,张浩因故意杀人罪被捕,他父亲也被牵出贪腐案。陈默的父亲捧着赔偿金来超市,老人枯瘦的手把一包向日葵种子塞进我掌心:“小雨,这孩子总说,你这儿的灯光,是夜里最暖的。”他浑浊的眼泪砸在种子上,“他说你像棵野草,石缝里也能活出样子。”
深秋的清晨,我在超市新挂的木牌上刷最后一遍清漆。“解忧便利店”几个字在朝阳下泛着微光。货架最上层摆着陈默留下的向日葵笔记本,里面贴满街坊们写的小纸条:“小雨,王奶奶的降压药吃完了”“小雨,帮我留张中考加油的便签给儿子”……
刘叔叼着棒棒糖晃进来,警服换成了便装:“丫头,真改行当居委会了?”我笑着递给他冰镇酸梅汤,目光掠过窗外。几个穿校服的孩子在公交站分享面包,笑声被晨风揉碎。十七岁的肩膀依然单薄,但货架上每包薯片、每瓶汽水,都成了支撑我的砖石。
原来真正的“绿坝”,从来不是挡在危险前的那道墙。而是当世界倾塌时,有人弯下腰,从废墟里拾起一粒种子,固执地种在裂缝中。等到某个春天,它会突然顶开瓦砾,把阳光举到你眼前——那时你才懂得,所有坠落的尽头,都埋着向上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