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超市,是爹妈临走前甩手给我的。说得好听叫继承,说得实在点,就是甩包袱。十七岁,别人还在题海里扑腾,盼着大学生活呢,我倒好,提前当上了小老板,守着一亩三分地的“绿坝娘超市”。超市名儿挺俏皮,可里头嘛……啧,邪门得很。
货架上的泡面,明明码得整整齐齐,一转身的功夫,香辣牛肉面就能和老坛酸菜面勾搭到一块儿去,给你来个口味大杂烩。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或者进了耗子,可耗子总不能专挑半夜三点,把收银机弄得哗啦啦响,还净往外吐五毛一块的钢镚儿吧?那声音,脆生生的,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深夜里,格外瘆人。我壮着胆子去看过几回,毛都没有,只有一堆零钱堆在那儿,像是哪个看不见的伙计刚结完账。
隔壁理发店的王阿姨,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喇叭。她不止一次拉着我,唾沫星子横飞:“小绿啊,听阿姨一句劝,这店邪性,趁早盘出去算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镇不住!以前你爸妈在的时候就不太平……”后面的话她总是咽回去,配上个“你懂得”的眼神。
我能说啥?只能说谢谢阿姨关心,再看看呗。盘出去?我能去哪儿?再说,这店虽然怪,但好歹是个窝,是我爹妈留下的唯一念想。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除了东西爱自己溜达,零钱爱半夜唱歌,倒也没真害过我。我就这么着,一边上学,一边守着这爿店,过着提心吊胆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日子。
直到那个星期二下午,小区里“砰”的一声闷响。
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叫小涛的男孩结账,他买的是2B铅笔和橡皮,说要期末考试了。小涛就住我们这栋楼的五楼,读初中,瘦瘦小小的,戴副眼镜,不太爱说话,但每次来都很有礼貌。那声闷响传来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扫描枪差点掉地上。小涛也吓了一跳,扭头往超市窗外看。
街上瞬间就乱了。脚步声、惊呼声、女人尖利的哭喊声混成一团。
我和小涛都跑了出去。人群围在我们这栋楼和隔壁楼之间的缝隙那里,指指点点。我挤进去,只一眼,胃里就翻江倒海。
是个孩子,穿着和小涛一样的校服,趴在地上,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脸朝下,看不清是谁,但那书包……我认得,是住六楼那个总爱踢足球的男孩,好像叫李强。
警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来了,又无声地走了。人没救回来。
警察来了好几拨,问询,勘查。最后给的初步结论是:意外坠楼。可能是爬窗台够东西,或者不小心失足。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们唏嘘不已,说着“可惜了”、“孩子太皮了”之类的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血腥味,好久都散不去。
我心里堵得慌。李强那孩子,皮是皮了点,但昨天下午还活蹦乱跳地来买过冰棍儿,怎么转眼就……
那天晚上,超市格外冷清。王阿姨来转了转,叹着气:“作孽啊……听说是在家写作业呢,怎么就掉下来了……”
我心神不宁地整理着货架,脑子里乱糟糟的。快关门的时候,小涛又来了。他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买了一瓶水,磨蹭着不走。
“小涛,怎么了?吓着了?”我尽量放柔声音问他。
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有种惊恐的光,压低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绿姐姐,我……我昨天看见李强了。”
“嗯,他也来买冰棍了。”
“不是这个,”小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凑得更近,“李强昨天跟我说……他说,他们班主任周老师的领带……会……会变色。”
“变色?”我一愣,“什么变色?是不是反光看错了?”
“李强说很清楚!”小涛有点急,“他说,周老师平时都打一条蓝色的领带,但是有时候,特别是……特别是批评完学生之后,那领带会变成……红色的。”
小孩子的话,能当真吗?也许是眼花,也许是想象力太丰富。我安慰了小涛几句,让他别瞎想,赶紧回家。
他走后,我心里却更不踏实了。“领带会变色”?这算哪门子线索?听起来像童话故事。可小涛那害怕的样子,不像装的。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超市门口。我们超市门口装了个监控摄像头,角度正好能拍到楼侧的一部分,虽然拍不到李强家窗户的正下方,但能拍到楼前那一小块空地,和更远处小区道路的一角。也许,也许拍到了什么呢?比如李强坠楼前有没有在窗口出现?或者有没有其他人进出?
我回到收银台后面的小房间,打开了连接监控硬盘的旧电脑。屏幕亮起,我找到了事发那个时间段的录像文件。
画面是静止的,偶尔有树叶晃动,或者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我盯着屏幕,心跳得厉害。我把进度条拖到大概事发前十分钟,开始用四倍速播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画面几乎没什么变化。就在我快要放弃,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一个身影走进了监控范围。
是周老师!李强和小涛的班主任。我见过他几次,三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我们这栋楼附近?这个点,学生应该都在家吃饭或者写作业了。
周老师走得不快,甚至有点悠闲,方向是朝着我们这栋楼的单元门。就在他快要走出监控范围的那一刻,画面右上角,对应着李强家窗户的大致方位,一个黑影急速坠落!
几乎是同一瞬间,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监控画面像是受到干扰一样,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出现了几道雪花纹。而画面中的周老师,恰好因为那个下坠的黑影,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就在这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脖子上那条原本应该是深蓝色的领带,在模糊闪烁的画面中,竟然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虽然只有短短一两秒,画面就恢复了正常,周老师也快步离开了监控范围,但那抹血红,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我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心脏咚咚咚地撞着胸口,手脚一片冰凉。
小涛说的是真的!李强没有胡说!周老师的领带,真的会变色!而且是在李强坠楼的瞬间变的!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物理定律?光学幻觉?还是……见鬼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进度条往回拖,死死盯着周老师刚才出现的那段路。他走过来的时候,领带明明是蓝色的!为什么偏偏在坠楼发生的瞬间变了颜色?是监控故障?可为什么别的都好好的?
我想到超市里自己会跑的泡面,半夜唱歌的收银机……这个世界,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那么一点点。以前我只觉得是闹鬼,是某种无法解释的灵异现象,但这一次,这种感觉完全不同。这变色领带的背后,似乎指向一个更具体、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警察已经定了性是意外。我要是跑去跟他们说,我怀疑周老师,因为监控拍到他领带变色了?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想博眼球想疯了。
可是,李强那孩子就这么没了。小涛惊恐的眼神,还有监控里那转瞬即逝的血红……像针一样扎着我。
我关掉监控视频,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听着外面货架偶尔传来的、细微的、不知是风吹还是别的什么的响动。害怕吗?当然怕。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顶了上来。这超市邪门,我早就知道。也许,我继承的不仅仅是这家店,还有点儿别的什么?比如,一种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运气”?
不行,我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得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顶着一对黑眼圈开门营业。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找错了好几次钱。我时不时就往窗外瞟,希望能再看到周老师,确认一下他今天打的是什么颜色的领带,或者,看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异常。
下午放学时段,学生多了起来。有几个穿着和李强、小涛一样校服的学生进来买东西,我状似无意地搭话。
“唉,听说你们小区昨天出事了?有个学生坠楼了?”
一个胖胖的男生立刻接话:“是啊,绿姐姐,就是我们班的李强!”
“怎么回事啊?太可惜了。”
“不知道啊,警察说是意外。”另一个女生小声说,“不过李强最近是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怪了?”我赶紧问。
“就……好像挺怕周老师的。”女生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上次数学小测,李强没考好,周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呆了可久了。回来之后,李强脸都是白的,问他什么也不说。”
周老师……又是他。
“周老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我试探着问。
“挺严格的……”胖男生挠挠头,“不过也是为我们好嘛。”
“他总打那条蓝领带吗?”我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对啊,周老师好像挺喜欢那条领带的,经常戴。”女生点点头。
经常戴蓝色的领带……那血红色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小涛背着书包走了进来,看到我在和同学聊天,他愣了一下,低着头快速走到饮料柜前。
我找机会凑到他身边,小声说:“小涛,你昨天说的……我好像看到了。”
小涛猛地抬头,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求证。
“是真的,对不对?”他声音发颤。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李强还跟你说过别的吗?关于周老师,或者……那条领带?”
小涛紧张地攥着衣角,想了半天,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李强说……他说那条领带变红的时候,周老师的眼睛……好像也会有点红红的,很吓人……”
眼睛发红?领带变色?这越来越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就在我和小涛低声说话的当口,超市的门被推开了。
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声脆响。
我抬头一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凝固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周老师。
他今天依然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和西裤,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温和又略带严肃的表情。他的目光在超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和小涛身上。
最关键的是——他脖子上打的,正是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和昨天监控里、在发生变化前一模一样的深蓝色。
“绿老板,买东西。”他笑着冲我点点头,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异常。然后他看向小涛,“张小涛,还不回家写作业?站这儿聊什么呢?”
小涛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周老师。我……我马上就走。”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超市。
周老师看着小涛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转向我:“这孩子,最近可能学习压力有点大。给我拿包烟吧,还是老牌子。”
我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手不发抖,从货架上取下他常抽的那款烟。接过钱,找零,整个过程我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从他镜片后面看到一丝不正常的红色。
周老师拿了烟,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收银台前,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
“绿老板,”他吐出一缕烟雾,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店门口的监控,拍得挺清楚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知道了?他看见我调监控了?还是只是随口一问?
超市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冰柜低沉的嗡嗡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货架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罐头瓶自主移动的摩擦声。
我抬起头,迎向周老师看似平静的目光。
这超市是邪门。但这一次,我感觉,我碰上的麻烦,可能比那些自己会跑的泡面,要命得多。
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而我,好像已经踏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