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绿坝娘,十七岁,干的是不太像十七岁的活——开超市。别问为啥,问就是家里这间小店开了十多年,门口的招牌还是我小时候自己拿油漆涂的那种绿得晃眼的“绿坝娘超市”。我妈常年外地跑货,老爸做饭像化学实验,盐和糖老分不清,后来家里一合计,我学习一般,但嘴甜眼尖,跟客人打交道有一套,索性就让我守店。一来二去,小区里谁家买什么牌子的牙膏,谁家娃爱吃什么口味的薯片,我闭着眼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这小区不大不小,三栋楼围个小花园,花坛里有一株总长不大的桂花树,秋天香得人打喷嚏。早晨是老头老太太遛弯的时间,十点以后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像穿梭机一样呼呼地跑,下午三四点学生放学,店里一下子炸锅,小面包、牛奶、热狗、能量饮料,呼啦啦一扫光。我平时就站柜台后面,手像风扇一样扫扫码枪,嘴上还跟排队的小孩儿聊天:“作业写完了吗?别又熬夜。”“辣条少买点,别上火。”“纸巾又忘了拿?你妈昨天才来找我抱怨呢。”
那天事儿就发生在一个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普通的下午。天有点闷,云压得低,像把草帽扣在天上。学生们放学比平时晚点儿,估计是开了什么班会。快六点的时候,一个瘦高的男生来店里,校服拉锁拉到最上面,脸白得有点过分,眼珠子却亮,像猫一样。他叫周言,是住二栋的,理科尖子生,平时话不多,来店里必买黑咖啡和黑巧克力,我笑称他“黑暗料理男孩”。那天他拿了两瓶水,一袋面包,还额外要了创可贴,我递给他,他低头贴着,手指背上有个小口子,应该是被纸划的。
“怎么划的?”我随口问。
“试卷。”他声音小,还礼貌,“谢谢。”
我看了眼他手指,又看了眼他背包拉链,拉链头上挂了个钥匙扣,是个小小的银色望远镜,挺别致。我笑笑,让他早点回家吃饭。他冲我点了点头,付钱走人。
紧跟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进来,帽檐压低,口罩遮住半张脸,穿的是工地上常见的那种蓝色工作服,袖子卷到肘部,露出胳膊上两条浅浅的划痕。他拿了瓶矿泉水,来两包烤肠,抓了把零钱付了,然后抬眼跟我对了一下视线。我这一行干久了,一个人眼睛能告诉你的,比嘴能说的多。我心里立刻记住了他眼神的特点:躲闪里带着点急,他看东西不是直直看,而是像在寻找摄像头的角度一样瞟。
“新来的工人?”我装作随意,“三栋又要修电梯?”
他愣了一下,笑笑,没接话,拎着东西走了。
天刚擦黑,外头突然一阵骚动。我正给阿姨打包两袋猫砂,门外就有人尖叫:“哎呀——掉下来了!快叫救护车!”我脑子“嗡”的一下,手里的猫砂都掉地上了。冲出去的时候,人群已经围了一大圈,二栋楼下,花坛旁边,躺着一个孩子,校服,瘦,旁边血渍很红,但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满地都是,更多是散开的颜色,像水墨画冲了水。我脚底发软,深吸一口气。我的脑子其实还算好用,会在慌的时候自己把门关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拨了急救,又发给物业的小吴,让他去迎救护车。
救护车和警车很快来了,医生下去忙,警察清人,我被推回店里,门里门外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开。我靠在柜台边,手发抖,心里像被捅了个洞,风呼呼往里灌。刚刚那个孩子是周言,我几乎不用确认。他中午来买过东西,背影我一眼就认得。人心软起来就是这样,明明几乎不认识,也会难过得像压了个石头。
小区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消息像打了气的气球咣咣往外飞:有人说是自杀,说考试压力大;有人说是被人欺负;有人说看见他一个人上楼去了天台。保安小吴跑进店里跟我打听,我先把店里那台用到发热的小风扇对着他脸,递上冰棍让他压压惊。等他缓过来,我问:“监控还看得清吗?”
“电梯口的还行,就是天台没装。”小吴叹气,“你店里摄像头能看见他刚才来买东西吗?”
我点头:“当然。等会儿警察来,我把备份给他们。”
没多久,王队来了,个子不高,精神劲儿很足。我们见过几次。去年小区有人丢了电瓶,他来查,我帮他调过店里对门口那支摄像头的录像,后来电瓶找回来了,他夸我“眼睛亮”。我给他看了下午的录像:周言六点零二分进了店,六点零五分出去。紧跟着的棒球帽男人六点零六分进来,六点零八分出去。镜头里还能看见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戴口罩,买了黄桃罐头和吸管,掐表时间是六点十二分。
王队看得很仔细,又要了隔壁电梯口的监控。我开玩笑缓场:“王队,不要夸我眼睛亮了,这会儿我只觉得流眼泪。”
他沉声说:“小绿,先别难过,咱把事儿搞清楚要紧。”
电梯口的录像显示,六点零八分,周言背着包进了二栋的电梯,按了顶层;六点零九分,棒球帽男从外面进来,却绕过了二栋,走向三栋,进了三栋电梯,按了十四层,十四层再爬上去就是天台的铁门。六点十二分,马尾女生进了二栋,按了十层。六点二十二分,惊叫声起。
这个时间线,听起来正常,但我心里老觉得哪儿不对。我盯着屏幕想了会儿,突然抬头:“王队,今天小区门口那个‘临时出入登记’本子还在吗?我记得下午物业在换门禁卡,临时让人手写了登记。”
“在。”王队答。
“那就好。”我点点头,“还有——三栋的天台铁门平时锁不锁?”
“应该锁的。”小吴插话,“但是……最近维修走线,钥匙在一个临时外包队那,我一直催他们用完锁回去。”
棒球帽男。我的脑子里这个标签越发清楚了。但我也知道,很多东西不能凭感觉。我不是警察,我最多能提供线索。这个案子复杂在哪儿呢?最容易的解释是“自杀”。可我心里就是卡着,我觉得周言不是那样的人。他每次来买东西,会把硬币数得特别仔细,付了款会说“谢谢”,把包装纸塞进背包,不随便扔。我看人很多年,坏人、好人、生气的人、饿的人,原则感强的人眼睛是亮的,不会随便推门迈出去就丢掉自己。我不敢保证,但我愿意相信他。
晚上店早早关了门,我坐在茶色玻璃后面,手撑着下巴,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长。我想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我五点就起床,特地把冰柜里的水摆得整整齐齐,心里打算了个主意。
第一件事,我去找了物业的老唐。他五十来岁,肚子像被吹起来的球,走路呼哧呼哧。平时我们关系还行,他爱来我店里抢早上刚到的油条。今天他话不多,脸色也不好看。我问:“昨天那登记本让我看看呗,王队那边也会看,我就是先瞄一眼,帮忙记个大概。”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来。我翻了一下,发现了两个有意思的名字。一是一个外包队的人,写的是“周猛”,入内时间十六点四十五,去三栋十四层,理由“换电缆”。二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孟同”,入内时间十七点五十八,去二栋顶层,理由“找朋友”,名字写得很整齐,像是练过书法的字。
“这孟同谁啊?”我问。
老唐摇头:“不熟。”
我掏手机,把这页拍了照。然后第二件事,我去找了马尾女生。她叫林小满,住我们店后面那排小平房,父母在外打工,她跟外婆一起住。她买黄桃罐头的习惯我太清楚了,每次两罐,晚自习之后当宵夜。我提着两袋热腾腾的包子去她家,外婆在门口剥毛豆,我说送点早餐,她忙说不用,我冲她笑,转头冲小满低声:“我想问你点事。”
她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我拉她在门口坐,递给她一支纸巾。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像拔牙似的开口:“昨天……昨天他发消息给我,说想上天台透透气。我怕他情绪不好,就让他等等我,我买了罐头去找他。谁知道……”
“他以前有过这种情绪吗?”我问。
“没有,他一直在跟我说要考A大。”她把脸埋在胳膊里,“他最近也没出什么事,就是……就是上周,有个社会上的人找他,说他帮他改过一次作业,抓着他不放,但那天我看他跟那人说清楚了……”
“社会上的人?”我脑子里“咯噔”一下。
“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胳膊上有划痕。”她想了想,“他那天站在你家超市门口抽烟,我看见了。”
我心里“好嘛”一声,线有点合了。我又问:“你知道他背包上挂的那个小望远镜吗?”
“知道。”她吸吸鼻子,“我送他的。”
我们又说了会儿,她说了一件细节:昨天六点十五分,她在二栋十楼电梯口看见过一个穿校服的男生从楼梯上跑下来,戴着帽衫的帽子,头很低,脚步很快,像躲什么。我问她认不认得,她摇头。我把这个细节记到脑子里,谢过她,走出来时,外婆把剥好的毛豆塞我一把,说:“丫头,你心细,慢慢查。人都走了,别让他背黑锅。”
我把毛豆往嘴里一塞,咸香入味,突然有点想哭。
中午前,王队来店里拿监控备份,我把我发现的两个登记名字给他,顺嘴说了林小满看见的那个穿校服的男生。他看了看,挑眼:“你比我们还跑得快。”
我摆手:“不乱跑,这是我们小区的孩子,我心里过不去。”
王队点点头,叹一口气:“我们也希望不是自杀,但要证据。你要注意安全,别单独去问那些社会人。”
我呵呵笑:“我站柜台,谁来都走不了。”
下午的时候,那个棒球帽男来了。他进门的脚步很轻,买了包口香糖和两瓶矿泉水。我抬眼看看他鞋,鞋上有一小块褪色的绿色印子,像蹭了什么墙漆。我们小区天台的栏杆就是这种绿,我太熟悉了——跟我店招牌一个色号。男人掏纸巾擦了擦,擦不掉,眉峰动了一下,抬头发现我看他,冲我笑:“今天天气热。”
我也笑:“是啊,来根冰棍?买口香糖送的。”
他摆手:“牙疼。”说完就走了。
我当下把他给记死了。我又想起一个细节:昨天他进店时手臂有两条划痕,今天在这绿印子旁边多了一道浅浅的新伤。我不是医生,但我知道这种伤口是蹭出来的,不是割的。人跟东西发生过碰撞。天台的铁门有个锈掉的门栓,伸出来一截,平常我都提醒小朋友别靠近。昨天风大,门栓会不会蹭到人?我脑子里迅速把这些点像串糖葫芦一样串一串,越串越顺。
晚上,我又跑去找了保安小吴,问他:“三栋天台的门昨天锁了吗?”
“这我真不敢保证。”小吴挠头,“外包队那几个人,手里拿着钥匙,谁用谁拿。我昨天巡逻到十四层,没上去。”
“外包队的库房在哪?”
“地下室C区。”
我脑子哗啦啦,像翻书一样翻线索,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打电话给王队:“王队,我瞎想啊,你别介意,能不能查一下三栋天台栏杆上的指纹?还有那铁门栓上,是不是有新擦痕?再就是,外包队那个周猛,和我们店里那个帽子男我怀疑一个人。他鞋上的绿漆,跟我们天台一个颜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王队说:“你等消息。”
第二天上午,消息回来了:三栋天台栏杆上确实有三种不同的指纹,其中两种是小区常驻住户,第三种是未录入。铁门栓上有新鲜的刮痕,刮痕高度大约在成人腰部位置,时间不超过三天。外包队的周猛,登记的身份证号是真,但人昨天晚上就消失了。地下室C区的库房,锁是带弹簧的,很容易用卡片撬开,里面少了一个备用安全头盔。
“还有一个很要命的点,”王队在电话里说,“二栋顶层的天台,铁门从里面反锁,钥匙找不到。周言不可能自己从里面锁好之后再出去。”
我吸了一口气,像吃了冰块:“那就是有人。”
“嗯。”王队短促地应了一声。
我挂电话,抱起店里的橘猫“晚八点”,把它往肚子上一搁,橘猫不乐意,**叫。我没空搭理它。我突然想到昨晚林小满说的“戴帽衫的校服男”,那是谁?如果有人在二栋顶层从天台出来,是不是会在十楼碰到她?那人为何要躲?他有可能是同校的。那我店里监控里能不能找到他?他可能也来买东西,好学生坏学生都要吃东西。
我开始翻最近一周的监控。翻到前天晚上十点多,一个戴帽衫的校服男来店里买了一瓶汽水,掏钱的时候手指关节有起皮,像练球的那种茧,指缝里还有一点儿蓝色粉末。我把画面放大,那蓝粉末似乎是粉笔。男生拿汽水时露出一截袖子,袖口绣着名字,模糊,像“袁xx”。
我们学校的校服袖口有可选的绣名服务,很多家长爱绣。我拎起手机,给一个在学校门口卖煎饼的老伯发消息问:“有个高二男生,篮球队的,姓袁,个子不矮,平时买咸辣口味的煎饼,知道是哪个吗?”老伯问我干嘛,我说随便问问。没一会儿他回我:“袁海,高二七班,跟我侄子同班,嘴馋,爱提着帽衫帽子。”
袁海。我在脑子里默念这个名字。联系一下周言,他是理科尖子,那跟篮球队的袁海有啥纠葛?我又想起那“社会人”——棒球帽男。会不会是有这么一个链子:袁海欠周猛(棒球帽男)点什么——比如赌博、比如借钱——于是周猛缠上周言,想通过他拿钱或者拿什么答案,结果周言不从,两人约上天台谈,袁海赶去,本该劝架,结果却变成推搡,意外发生了。
想归想,证据得一个个找。我把这条链子说给王队,王队沉吟:“你别动,我去学校问问这孩子。”
下午三点,王队带回来一个新消息:袁海最近跟人打过架,手背有伤,校内通报里有记录。还有,他的鞋上疑似有绿色油漆印,鞋底带一小块灰白色的粉末,像水泥。他说那是篮球场边缘碰的,支支吾吾不痛快。王队没直接动他,说继续观察。我心里知道,王队这人谨慎,没十成把握不轻易抓人。
晚上,我照例收门口小黑板,黑板上我写着今天的优惠:“黄桃罐头第二件半价。”我刚搬起来,背后有人说:“老板,来两罐黄桃罐头。”
我回头,是个瘦瘦的男生,帽衫帽子扣着。我忍住心里的预感,笑:“会员吗?”
“不是。”他嗓音哑。
我掏罐头,手上动作很顺,嘴巴就开始闲聊:“最近黄桃罐头卖得好,你们学生都爱。你们学校有个女生特别爱买,林小满,你认识吗?”
他的手停了一下,很轻微,但我这个行当,最会抓这种微弱的停顿。他抬头,露出半边脸,眼睛里的光很暗。
“她最近心里不好受,”我继续说,声音也放软,“昨天那事儿,我们小区人都难过。我是看着他们来买东西长大的,谁谁家爸妈吵架了,谁谁考试考好了,谁谁换了新书包,我大概都知道一点。但真出事的时候,谁也不想看见人走得不明不白。我不问你,你也难受。你要愿意帮我,就说句实话:昨天六点十五分,你有没有在二栋十楼?”
他门牙咬住了下嘴唇,像个被抓住的孩子。我心一软,又没再逼他。我递给他一根吸管,故意往地上一指:“小心脚下,刚拖完地,滑。”
他低头,鞋底磨损不平均,左脚外侧磨得快,说明他跑步经常外八,这些都是小事,但我都记。买单的时候,他抬眼对上我的,眼睛里像有两个针眼,扎了一扎,然后突然扔下话:“我又没推他,他自己踩空的。”说完转身就走,黄桃罐头都忘了拿。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跑远,长出了一口气。人的话有时候就是一条稻草,捞住了,就能顺着往下摸到一捧泥。第二天,王队带他回警局做笔录。他承认那天上了十楼去看,但说他没上天台,听到动静就躲了:因为之前校内打架,教导处盯他,他害怕被拍到又挨处分。但他也说,他见过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从三栋往二栋方向跑过,胳膊上有伤,跑步姿势像拎着东西。我这会儿更笃定了:那帽子男在三栋天台干了什么,又绕到二栋去了。
王队又去翻三栋天台,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小段浅绿色的防晒绳头,像是被剪断落下的。这种绳子常用在外墙挂安全网。再一问外包队,果然少了两根。我们小区外墙没有安排这个活,绳子合理使用的可能性极低。若把绳子系在栏杆上,另一头系在哪里?做什么用?我吸了口冷气,但没有往黑暗里想太远,只是提醒自己:别往恐怖片那路走,踏实看事实。
又是一天晚上,王队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一双鞋,鞋边有绿漆,鞋底有一块被磨得发亮的水泥粉。鞋的旁边是一张临时工牌——周猛。这是他们在周猛租住的隔间找到的。更关键的是,工牌的塑料套里夹了一张小纸片,上面一个微信号,备注“押题答案”,还有一串收款记录。看来,这个所谓的“社会人”干的不是单纯的体力活,他兼着做点不光彩的买卖:拿一些所谓的“内部押题”,卖给学生,骗钱。
王队说:“我们挖了聊天记录,有个号码常跟他联系,是一个外面的培训班老师,姓祁。他们搞的局,是让学生先尝一嘴甜头,再撒网。”
我想起周言买黑咖啡那眼神,无比清明。我忽然明白:他可能拒绝了。拒绝了之后,祁、周猛不甘心,便想用点逼迫。逼迫的方式可能是翻他的包,拿他的试卷、书本,或者让他在天台谈判。谈着谈着,出了意外。至于袁海,他可能夹在中间,不是帮凶,是目击者,是胆小鬼。
事情慢慢有了轮廓。接下来就是把散落的碎片填满。王队他们动作快,查到祁老师租的办公室,电脑里有一份名单,上面居然有林小满的名字,备注“易感型”,意思是一劝就动心,幸亏她只是买黄桃罐头没买“押题”。我心里又酸又气,觉得这些人拿孩子当肉卖。祁老师被叫去问话,嘴硬,说只是正常补课。我在店里看新闻链接,看评论区,有人说“现在小孩压力大,谁不补课”,有的人说“老师也是谋生”。我握紧鼠标,心想谋什么生?拿人家的未来当筹码赚快钱,这叫劫。
与此同时,周猛失踪了三天,第四天在城郊的一个廉价旅馆被抓到了。抓的时候他还在刷视频,看到警察上来吓得脚一软,靠着床沿坐下。王队给我发了个消息,说人抓到了。我本来想说“早该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吐不出来。因为我想起周言那天手上的创可贴,想起他背包上的小望远镜,觉得心里有个小球,咕噜滚了一下。
审讯的消息我不便问太细,只知道最终的结论是这样的:周猛找周言要钱,要不到,说那就“上去说两句”,把他半拽半推带到三栋天台。门是他用备用钥匙开的。他本意并不是要人怎么样,他知道自己只是吓唬吓唬就行,还想演给合作的祁老师看,录段视频,证明“工作完成”。谁知风大,天台上堆着两捆不用的绿色防晒绳,他拿起来在手里甩着唬人,自己也没站稳,手臂蹭到门栓,疼得一扭,人和周言挨了一下。就是这一挨,惊魂之间,周言往后退,脚后跟碰到了一块松动的砖沿,人就滑了半个身子出去。他一把捞住栏杆,手心被擦出血,整个人悬了半秒,周猛伸手去抓,却抓到了他的背包带,背包带“嘣”的一声断了,那是一条用了很久的布带,昨天他还跟小满说要找时间换。人掉下去了。
读到这里我闭上眼。大部分人想象中的恶是尖刀一挥,是心狠手辣一推,可现实里更多的是一连串小小的坏选择和小小的疏忽,像蝴蝶扇动几次翅膀一样,最后风成了龙卷风。你说怪谁?当然要怪那两个安排“吓唬”的人。如果没有他们,没有那根被当做表演道具甩来甩去的绳,没有那把被随意掌握的钥匙,没有那道伸出来的门栓,没有那条用了太久的背包带,孩子不能就这么走。王队说,法律上这是故意伤害致死,或者以其他罪名定。我的脑子里只剩一个词:赔,赔不回来。
那天傍晚,小区里静得像没人。我在店门口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了一束白色的菊花。有人停下来看,问我:“小姑娘,你这是做啥?”我说:“让大家知道,他不是一个名字,不是一条新闻,他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有阿姨眼圈一下红了,把手里刚买的牛奶放桌上,说:“算我的一份。”我含着泪,朝她点头。
林小满来了,捧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那个小望远镜钥匙扣的另一半,是她的。她放下盒子,站了会儿,转身走了。我没追。我知道有些路得她自己走,只能陪着站远一点。袁海也来,低着头,站了很久。他掏手机给我看,屏幕里是一段短短的聊天记录,是周言最后发给他的:“别跟那些人打交道,他们不是咱们这条路的人。”我看着看着,鼻子一酸。人是这样,走的时候还在劝别人别走歪。
案子算是告一段落,新闻发出来,小区人也知道了详情。有人骂,有人叹,有人头一回开始认真看身边的小孩。我店里“押题答案”四个字成了禁语,我一看就要炸毛:“谁再说这四个字我揍谁。”大家看我这么凶,都笑了。我笑完又垂眼,心想这世界还是要靠大家一起盯着一点点地把坑填了,把坏心眼子的缝堵了。
一周后的下午,天晴,桂花树香得过分。我照例把小黑板拖到门口,写:“买黄桃罐头送吸管两根。”写完忍不住笑自己,这天刚明媚,就想起别人喜欢吃的东西。王队来买水,我递给他,问:“王队,你说我这叫不叫爱操心?”
他说:“操心就对了。你这店啊,不止卖东西,也兜着点人心。”
我“哦”了一声,看着棚顶的灯发呆,又想去给“晚八点”剪指甲,它不配合,满地窜。我追它的时候笑出声。这世界有坏,有阴冷,也有橘猫。橘猫咬你,你还是要给它剪指甲。
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祁老师被取消了教师资格,培训班关了门;外包队被罚了好几笔,物业把所有天台门换成电子锁,刷居民卡才能开,门栓也打磨平了;学校请了心理老师,讲了一个月“怎么求助”。有人说这都是给死者看的,我摇头:这是给活着的人立的规矩。
再后来,小区的小孩来店里买东西,我会多说一句:“有事儿跟我们说,别一个人扛。”他们一个个地“嗯”着,还有人说:“绿老板,我妈说你凶。”我笑:“我凶是凶你们不写作业。”
我把监控的时间调得更长,备份放到两个硬盘里。我给“外甥们”——这些孩子们都被我当外甥——收拾好那些碎小事。比如谁掉了卡,我帮忙找;谁跟同学闹别扭,我替她传口信;谁想给父母一个惊喜,我教他包礼物。我不是多了不起的人,连文凭也没有,但我相信,活着的人要做点事,让走的人不会太孤单。
一些夜里,我会梦见那天的风,梦见天台的绿,梦见背包带“嘣”的声音。我会在梦里一脚跨出去,再一脚稳住自己。醒来后我坐在店里,开最亮的灯,烧一壶水,把那些要泡的泡面一包包摆整齐。有人问我,你十七岁就开店,会不会觉得世界不公平。我笑:“我十七岁就见过好多人,知道谁善谁恶,这也是一种运气。”我不怕黑,我怕没人看着黑会不会蔓延。我这个人,伸手去拉,就能拉住一点,就是赚了。
有一次,林小满给我发消息:“我梦见他了,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星星。”我回她:“他走夜路不怕,因为他背包上有个小望远镜。”她回了一个哭脸,又发了一张照片,是夜空,城市里看不清的那种夜空,只有两颗星,小小的。我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夹在柜台的玻璃下面。每天擦玻璃的时候,我擦得很轻,像怕打扰谁。
“绿坝娘超市”在这小区的角落里矗着,像个小灯泡,亮也不亮,昏也不昏。有人说这名字土,我不改。我喜欢这土味儿,喜欢别人叫我“绿老板”,喜欢我把人家烦恼当商品一样分门别类地摆好,告诉他们从哪个架子上取,怎么拿,拿完记得顺手把空箱子扔进垃圾桶。世界乱的时候,人也需要一个这样的架子,站稳,拿起,放下。
这事过去了很久,偶尔还有人提起那天说:“要不是你眼睛尖……”我摆手:“不是我,王队他们才是。我们都干了自己该干的事。”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口还是发紧,但我知道,这紧不是疼,是一种提醒,提醒我别松懈。超市门口我又挂起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写:“需要帮助请敲门。”有人笑我矫情,我也笑。矫情就矫情吧,世界已经够粗糙了,我愿意当一块软布。
最后,给你讲个小事。前阵子有个小男孩偷了我店里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被我逮个正着。他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害怕。我没有吼他,我给他写了个“欠条”,让他在上面签名,名字歪歪扭扭。我说:“你把这个带回家,给你妈看,再把五毛钱还我,利息是一句对不起。”他咬着牙,第二天就站在门口,红着脸说:“对不起。”我笑,“得了,棒棒糖送你了,但以后别这样,记住啦?”他说记住了,跑得飞快。他跑出去那一刻,风把我的门帘吹起来,我闻见一股青草味儿,又是桂花开的时候。
我把门帘压住,回柜台坐下,抬手给橘猫挠下巴。它眯眼,打呼噜。我看着门外人来人往,心里说了一句:别怕,别怕。我们这个小地方,安安稳稳,管不住远方,但能守住门前。有人摔倒了,我们拉;有人迷路了,我们招手;有人出事儿,我们一起拎证据。你说这算啥?这算我们在这世上,拎起了一点该拎的,真真切切地活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