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自己尚有一丝留念,他无意中来到那天垂钓的溪边。
一个蓝色的身影坐在火堆旁,两手各握着一条烤鱼,嘴巴被烤鱼塞得满满当当的,呆呆地看着眼前似乎受尽无数苦楚的幼童。
眼前的蓝色身影,千灯无比熟悉,那是在他心底一直像是自由的象征一般的存在,是在上下学路上无数次惊鸿一瞥又擦身而过的存在。
他怎会不认得,那本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认识的浮光掠影,此刻就坐在自己眼前。
如果天使引渡自己来到了天国的话,眼前真实存在的天使又要如何解释?
他与天使挥手,而后径直向前栽倒。
他在从未体会过的柔软的床上醒来,睁开眼是那个如自由的天使般蓝色的身影。
死后的世界,真是幸福啊。
随后一句话却把他拉到现实。
“虽然看见的时候脏脏的臭臭的,但是洗干净一看还是怪可爱的嘛。”
千灯小脸一红,发现自己干净了不少,原本那身破烂全都被换掉了。
那该不会不仅裸体,就连身上的伤疤也都被……
千灯下意识扯开衣服,发现身上的淤青和针孔都像不存在一样。
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事会感觉幸好自己被注射过药液的。
少女点了下千灯的鼻子。
“啊呀~你还害羞啦~看起来明明不大居然知道害羞,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千…灯。”
“千灯啊~我叫潮汐。千灯,你怎么跑到这来的,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死了。”
“爸爸……他…………”
千灯突然失去了眼里的光,视线变得空洞,乱抓已经出满冷汗的脑袋,陷入疯魔般浑身打颤,嘴巴里语气不明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
“他……给我囚禁起来……不给我吃饭……每天……打,打很多针,好疼,好疼……好……疼……人渣、垃圾……消失吧,快消失……快消失!去死……去死……”
“好了……够了!乖~”
千灯恢复正常思考的时候,已经被温柔的怀抱包住了。
“你一定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好了,不要去想了,乖,没事了~嗯,乖哦乖哦~这种糟糕的家人回想起来很痛苦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去想起来了。”
几滴透明液体滴落到千灯脸上,千灯一时怔住,液体滑进嘴里时,才发现那是眼泪。
不是自己的。
那是谁的?
视线上扬,眼前的少女竟然在哭。
诶?
难道说,她在为别人的伤口而伤心,为别人的疼痛而痛苦吗?
而且她刚刚说的话,我没有听错吧,她说——“糟糕的”,“家人”?
思考的能力在此刻似乎停滞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飘向宇宙。
千灯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从别人口中。
千灯在学堂时,对表面上玩的很好的几个同学倾诉过父亲的事。
『我父亲……经常不由分说的打我骂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那时别人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啊,对了,同学是这么说的。
『最基本的孝顺都做不到,我可没法和你这样的人一起玩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我从此还是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在这个充满了愚孝的时代,一个缺少自我思考能力的人越是生活在幸福的家庭中,
越是愚蠢到以为世上所有家庭都是幸福的,毫无思考和逻辑地去否认不配被“孝顺”的父母也和众多父母一样存在于世这一简单的事实。
自己幸福就否认世上有不幸的人存在……自己孝顺自己的父母也没必要无端替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渣父亲说好话吧。
你们自以为自己很高尚吗混蛋!
他们围坐一圈,面目千姿百态,却无一不挂着占据道德高点歧视某个败类笑容。
我不是败类!我父亲才是!他用各种手段去占领市场!压重要消息时视人命如草芥!为什么,没人肯相信我!
被无辜责骂,注液,虐待的事被当做叛逆的谎言。
出生以来,从没有人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从没人不愚孝地认为父母都是好人的,从没人告诉我,我父亲确实是一个糟糕的的家伙的。
『糟糕的家人』
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定义,千灯如在黑夜诞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了双眼。
“你……不认定我在撒谎?”
“谁说谎能怕成这样?”
“……可是,学堂的同学和先生…都不相信我,说我是坏孩子。”
“他们才是坏家伙。”
没错,千灯的同学都是些有权势的贵族孩子,贵族中有懂礼节教养的孩子也有在溺爱中长大没有任何个人思考能力的孩子。
只不过千灯的同学都碰巧是后者罢了。
千灯一直以来都置身无边无际的沙漠,天边的炎阳是一只猩红色的九头蛇怪,过去的日子里,千灯一直在狰狞地漏曳出毒牙的蛇怪注视下孤独地寻找求生的前路。
他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前进,早已磨破了脚底,滚烫的热沙把已经破了好几层皮的脚灼烧得焦黑,他对于这种痛苦早已麻木,哪怕暗红色的蛇头不停逼近,在他耳后吐着带火的信子,他仍不曾回头,径自前进。
但是,早就只是凭借着本能在前进了吧,早就心知肚明不可能走出这无尽的沙漠了吧。
自己的心中,明明早就放弃了希望吧。
突然,一声破镜的声响响彻了整片沙漠。
千灯回过头,原本蛇怪太阳的位置由一颗拳头代替,伴随玻璃碴咔嚓咔嚓的破碎声,贯穿整片虚伪的世界,而后竟朝着千灯伸来,展开了手,千灯伸出手掌与她交握,沙漠构筑的世界随之坍塌。
简单的两句话,撕碎千灯心中的梦魇。
差一点,就差一点,连自己都要觉得“他们都说我是错的,说不定确实我才是错的”。
差一点就要否认自己的存在,就要踏进那个深渊。
差一点就信了啊,“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我才是败类蠢货,其实大家骂的都对”什么的。
才不是,才不是啊。
“愚孝”“孝他人之顺”也好。
通通狗屁!人渣就是人渣!
千灯自己尚没意识到,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当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决堤成了不可遏制的瀑布,紧紧抱住了击溃他梦魇的天使。
“好啦好啦~乖,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如果没有,要不要当我的家人?”
“我还有个哥哥…可是……可是……”
潮汐用指尖封住千灯的唇,“好~那就决定了,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新家人了,我父母为了一个特别大的新闻取材去了,等他们回来了我会让他们也见见你的。”
那天,千灯第一次吃到了热乎的,没有变质的饭菜,第一次和大姐姐躺在柔软的床上,第一次,感受到像人一样的对待。
夜晚,千灯挣潮汐的怀抱,悄悄打开房门,熟睡的少女让他内心产生一丝涟漪。
谢谢您……潮汐姐姐……
您真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呢。
您有着这个时代的人罕有的特质,会为了他人的伤口伤心,为他人的疼痛痛苦。
那么今后也一定会为他人的欢乐而欢欣,为他人的幸福庆幸。
你的一生,注定是幸福的一生。
但是,我是不能够成为你的家人的。
如果被知道我在这里的话,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但是……潮汐姐姐,虽然此生不会再见,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
……遇见了你这样善良的人,我才无论如何都希望自己能继续活下去。
再见了。
临走以前,千灯还是静静地走回潮汐的床头。
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孩童不掺任何杂质的——
祝福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