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春节。
大雪覆盖了大地。
水生和夏鸥都已经读了初三。
或许是学业繁重,从不敢停歇的夏鸥病倒了。
姑父马不停歇的从矿上赶到医院时,夏鸥早早的收拾好了书包坐在病床上,表现的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姑父缴了费用后,三人一路步行着回家。
路上,
水生默不作声。
夏鸥笑着告诉他俩自己没病。
可水生眼含水雾地告诉父亲,夏鸥病了。
那是夏鸥第一次生气。
她赌气抱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最前头,头也不回。
水生不敢跟的太近。
姑父一个人默默抽着旱烟,
袖口里藏着那张诊断报告单。
那天路上的雪漫过了脚踝,
北风呼啸,
夏鸥的眼角却是温热的。
……
那天回到了家,
年夜饭吃的是矿上发的腊肉。
三人谁也没有提起白天医院的事。
夏鸥吃得很饱,
来不及看烟花鞭炮便早早的睡下。
水生头一次搬出了里屋,
和姑父挤到了柴房。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
别人都团聚在电视前时,
他们三人却各自听着电视里播报倒计时的声音,
用另一种方式团聚。
很快电视机里传来的只有雪花的嘈杂声,
夏鸥捂紧了被角,
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她终于还是成了别人口中的假小子,
这回不是从那些孩子口中说的,
是医生说的。
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
那笔费用或许对富裕的家庭不算什么,
可对他们来说,
那是姑父不吃不喝在矿上干上两年才能攒得到的。
白天水生的哭,
不是心疼钱。
他是心疼姑父,
也心疼夏鸥。
……
春节过后。
姑父还是照常去了矿上。
只是平时回来的更少了。
有时候一去就是半个月。
往常夏鸥和水生两人一个星期回一次家,
也由坐公交改成了骑车。
夏鸥还是懒懒的只愿坐在后座,
而水生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着她,
自那次医院回来后,
夏鸥便躲在后面,
不敢再随便抱着他的腰了。
十五岁的年纪,
已然对异性有了懵懂且冲动的求知欲。
水生知道夏鸥的经历,
夏鸥也知道水生的童年。
自从那次医院的事情过后,
尽管水生总是刻意回避同在一个屋檐的夏鸥,
可当日益隆起的凸点逐渐圆润时,
水生变的更小心,
哪怕连轻微的碰触都成了禁忌。
那天从镇上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恰逢春雨时节,
细雨漫长。
两人淋湿了外套,
比不上夏季的燥热,
只是一盆倾雨,
便将两人浇了个透心凉。
夏鸥顾不上换洗衣物,
一个人匆匆钻进了被窝取暖。
天色尚早,
可阴沉的天气遮住了半边天,
水生的一头短发被淋成了刺猬。
夏鸥醒时,
天色已经尽黑。
柴房的烛光忽明忽暗,
姑父往常这个点已经到家,
可那天却丝毫没有动静。
夏鸥忐忑地举着手电来到了柴房,
水生的额头已经浸出一层汗珠。
夏鸥翻遍了家里也没能找出一粒药,
也试遍了所有方法,
可水生恍惚之际还是说冷。
雷声咔嚓,
恨不得将天空劈成两掰。
夏鸥怕雷,
每逢打雷下雨时,
水生总会在床边点上一根蜡烛陪着她。
那天夏鸥把所有的棉被都盖在了水生身上,
水生依然觉得冷。
夏鸥蜷缩在水生的床边,
捧着那根即将熄灭的蜡烛,
直到水生再次喊冷的时候,
窗外的闪电一划而过,
她缩着脑袋,
惊恐地钻进了水生的被窝,
从身后抱紧了水生。
“水生,别怕……”
天亮了。
姑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
原来那天大雨倾盆,
矿上的电线杆倒了一根造成短路,
所有人被困在了矿下。
姑父到家时,
水生早早便煮好了粥,
夏鸥还睡在床上流着口水。
姑父粥没喝完就倚着柴房的门口打起了鼾。
……
很快就到了初三的最后冲刺阶段。
那段时间水生和夏鸥都顾不上回家,姑父便隔三岔五给两人送去营养品。
那年水生16岁,夏鸥也已经15岁了。
水生的身高突飞猛涨,短短的三个月便长高了快10厘米。
可夏鸥依然还是老样子,略微象征性的长高了那么两三厘米。
比起水生近180的身高,夏鸥和他站到一起倒像是个低年级的同学。
姑父总说夏鸥已经很高了。
夏鸥也知道,姑父眼中的高不是和水生比,而是和同龄的女生比的。
自从那次医生跟姑父悄悄聊了很久后,
姑父平时和她相处的时候便不经意间注意了许多。
就连水生也一并学着姑父那样,会在特殊时间刻意回避。
看着偶尔回家时,桌上多出的镜子和梳子,夏鸥心知这是姑父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悄悄买回来的。
可夏鸥一次也没用过。
连镜子也从不敢照上一次。
没爸没妈的孩子,从小被当成男孩养大,偶然间才知道上天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后,她并没有得意自己从小就出众的外表。
相反,会觉得更加厌恶。
那天姑父还未赶到医院之前,夏鸥头一次骂了水生。
因为水生说她本来就应该是个女孩子。
…………
…………
初三毕业的前夕。
本应该是姑父来接的。
可那天夏鸥守在学校门口,却等来了夏望舒,还有他的老婆孩子。
姑父隔着老远蹲在围墙根。
手里端着那根抽了半辈子的烟枪,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时隔三年没见,夏鸥一时怔在原地。
夏望舒隔在中间仿佛一个透明人。
远处姑父笑了笑,又收起满脸的褶子,一言不发地沉默在墙根。
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夏望舒开门见山的告诉夏鸥,是姑父通知他来的。
同时也没忘提上一句夏鸥的‘怪病’,语气毫无避讳。
他身后的女人牵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看待夏鸥时,只是咧了咧嘴角,很是不屑。
那刻,夏鸥的自卑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
背叛,愤怒。
夏鸥望着远处的姑父和水生,三年前被夏望舒丢弃时的情绪,再次汹涌而出。
她站在他们的中间,
像个推来推去的皮球。
直到水生察觉到了异样,奔着她跑去时,夏鸥心底猛地抽搐了下。
水生告诉她,爸爸希望夏叔叔来劝劝你手术的事,最重要的是手术后的更改信息这些事情,都还需要夏叔叔来处理。
夏鸥那刻才明白自己没有被抛弃,再次面向夏望舒时,也多了些底气。
她不再像三年前乞求着夏望舒别丢下她,
而是通知一般的告诉夏望舒,
她有新爸爸了。
面对身旁强势的女人,夏望舒难堪地看向夏鸥。
三年前没有这个女人,他或许不会丢下夏鸥,当然也更不会得到这个女人的帮助,被人高看一等。
如今,二人再次面对面时,竟成了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姑父似乎蹲的久了,弯腰拄着膝盖,半天才直起身来。
水生牵着夏鸥,默默朝着父亲走去。
姑父远远地将烟杆揣了起来,怀里露出半截褶皱了的证明信。
夏鸥没敢回头,却又在小心期待着。
可直到二人来到姑父身旁时,夏望舒也没再唤她一声。
临走时,夏望舒身旁的女人拿了个鼓鼓的信封要塞到姑父手里。
姑父连忙拒绝。
跟那个女人说,我不是来跟你们要钱的,你们给娃签个字把手术做了就行咧!
那刻夏鸥握着拳头,勒紧了书包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们三个走后,夏望舒牵着孩子远远地看着没说出一个字。
那个女人把信封装回了包里,脸色满是不悦。
小汽车在三人身旁刮过一阵尘灰扬长而去。
……
夏鸥说,以后要让姑父住上大房子,坐上小汽车。
姑父笑了笑,那天中午第一次喝的脸色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