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九天心情很不爽。
自从进入了天玑境界之后,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它都很少再碰到对手;而当它在不断地努力修炼,最终走到了天玑九层的境界之后,就连那些听闻了他的名声前来找茬的人族修士,最终也都折戟而归,或者连归的机会都没有。
天玑九层,对于如今这个天璇境就是顶尖高手的修行界而言,这样一个修为已经足够称霸一方了。
事实上,它也的确在百川山以一方霸主的身份豪横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那些在百川山边缘地区的宗门,都对它这个“百川山之王”毕恭毕敬,哪怕只是进山采摘点药草都要先献上足够的贡品来获得它的允许。
可现在,它却憋屈地躲在一片茂盛古老的森林中,用尽了自己所知的一切能够隐藏自己的手段来掩盖自己的存在,而迫使它做出这样的举动的,是正上方飘在空中的一个人影。
牛九天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那里的,但在它察觉到对方存在的那瞬间,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它内心,上一次它感受到这种彻骨的恐惧,还是在它心智未开、不过是一头野牛时,落入了猎人的陷阱里,只能在伤口血流不断的疼痛中看着那个健壮的人类手持长矛走过来。
对上空中那人的视线的瞬间,牛九天就再一次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
虽然已经穷尽了自己天玑九层修为所能做到的一切,但牛九天的本能告诉它:对方还是很清楚它在哪。
怎么办?要逃跑吗?跑得掉吗?
牛九天扪心自问,随后就得出了结论,一个同样完全出自直觉的结论:逃不掉,而且一旦尝试逃跑,那么自己绝对会死。
那么,要束手就擒吗?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牛九天是一个会心甘情愿闭目待死的妖,那它绝对走不到今天。
那么多大风大浪,那么多来自各族的强者,它都挺过来了,没道理这一次就要老老实实地把脖子伸出去。
既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呼。”牛九天呼出一口气,运起了它的杀手锏。
凡修士,发动仙法时必定会有迹象,灵力的波动就是最直观也最难以掩盖的一种,而灵力强大到扭曲空间,往往也是判断一个高阶修士及其术法威力的标准之一。
但牛九天不一样,它的秘法能让自己作为天玑境九层修士所能使出的最为恐怖的一击在发出之前都完全不会被察觉。
而现在,它就要靠着这个秘法先下手为强,天玑九层拼上性命的全力一击,夷平这千里的百川山足够了。
它才不在乎那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人妖两族本就不和,见面就玩命是常态。
灵力的聚集与运转让牛九天浑身发热,庞大的灵力汇聚在它的嘴中,几乎让它目眦尽裂。
去死吧——
“得罪了。”
牛九天发誓自己全神贯注地盯着天空中的人,完全没有半分的松懈,但偏偏就是它志在必得即将释放自己最自豪的一击时,身后传来了这完全陌生的声音。
牛九天猛地转身,想要不顾距离直接释放术法,至少和对方拼个同归于尽,但它的视野却依旧凝固在看向天空的方向。
下方传来某种重物倒地的声音,与此同时,它感到一阵寒冷伴随着困意袭来,自己的视野也急速地被黑暗侵袭。
“怎会......”
然后,牛九天的生命终结了。
“很好,没有损坏。”洛玄翎提着牛九天那硕大的脑袋,心里松了口气。
他在空中思索琢磨了半天,最终如愿以偿地没有让牛九天变成“一滩”,或者连“一滩”都算不上。
“接下来——”洛玄翎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同时小心翼翼地把牛九天的脑袋放到地上,动作轻得像是在放一个易碎的花瓶。
最终,牛九天的脑袋平稳落地。
“接下来,可不能功亏一篑。”洛玄翎拿出事先准备的短刀,鼓足了十二分地专注,决心不让自己白跑一趟。
——
回到炼器堂时,洛玄翎正好看见东方婧打开了那唯一一扇门,将好几个储物袋扔进了门外的一片白光之中,而炼器堂里那堆放得到处都是的法宝仙器,也少了不少。
这间炼器堂是当初东方婧和洛玄翎废了大力气打造而出的小世界,与现世几乎完全隔绝,东方婧扔出去的这些法宝,可能会出现在现世的任何一个地方。
“哟,动作挺快,看来你那两个小徒弟让你很上心啊。”东方婧关上门,看向洛玄翎的那双眼睛依旧无神,但却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色彩在里面。
她依旧只是简简单单地把那间长袍披在身上,丝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眼前这个人看光。
借着关门前那最后一缕白光,洛玄翎看见的不是东方婧长袍下有着优美曲线的身躯,而是那一头几乎落地的灰白长发,像是已经枯死的植物般毫无光泽。
虽然常年待在这间炼器堂里,但她的皮肤依旧是偏深的小麦色,可整个人看上去就和她的眼神一样,没什么生气。
“你多久没出去过了?”洛玄翎拿出装有牛九天的角、心、肝的储物袋,递给东方婧。
“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东方婧接过袋子,径直走过洛玄翎,回到自己的矮桌旁坐下。“我在这里很好。”
天权境的修士早已没了凡人在饮食等方面的需求,生理上的各种需求对他们而言早已只是可有可无的兴趣,而非必须,因此东方婧就算一直待在这小小的炼器堂里,也确实无所谓。
可是——
“东方......”
“你要是想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话,那就请回吧。”东方婧依旧是不给洛玄翎说话的机会,“拳甲腿甲各一副,折扇一把对吧?我记住了。”
洛玄翎看着东方婧伏案的样子,心中堵着很多话想说,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一直都不是个擅长与人相处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更喜欢和万华仙宗里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我会再来。”洛玄翎说完就准备离开。
“真走啊?”东方婧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似乎是一丝恨铁不成钢,又有点像是郁闷。
“我......”
“你真的是他吗?”东方婧站起身,走到洛玄翎身前,后者赶忙伸手帮她穿好那即将垮下去的长袍的同时,她就这样静静地直视着那双她曾经无数次与之对视的眼睛。
在那里,她找不到那个意气风发、敢于天下为敌的洒脱,或者说疯狂少年的影子;但面前这个人,她很清楚,毫无疑问的就是洛玄翎。
世间只此一个的洛玄翎。
“是我。”除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外,平时后在课堂上引经据典,毫无压力的将学识传授给孩子们的洛玄翎,此刻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语。
“留下吧,陪我一会儿。”东方婧转身回到桌旁,继续构思即将锻造的法宝。
洛玄翎愣了一会,也走到矮桌旁,与东方婧相对而坐。
“别说话。”东方婧的视线没有离开稿纸,也不知道是怎么察觉到洛玄翎想要开口的。“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在那坐着就行。”
洛玄翎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只好静静地坐着,看着东方婧在稿纸上一点点完善戚筠和方雨薇两人的法宝。
画完了草图,又思索好各种细节的问题后,东方婧走到鼎炉前,把材料一股脑全倒了进去,然后开始娴熟地操弄其对无数炼器师来说复杂而紧张的炼制过程,对于这让不少炼器师甚至直接累倒在鼎炉前的煎熬过程,对东方婧来说却像是在悠闲地随手涂鸦。
正是这样的才能,让她当初像是个货物,被抢来抢去、送来送去;而与真正的货物相比,至少那些纯粹的物件,没人会去逼迫、折磨它们,它们大概也不会痛苦。
东方婧不一样。
因此,不知道究竟有多厚的地牢被炸穿,那个身影背对着明媚的阳光朝自己伸出手的场景,至今任然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个活泼的,甚至可以说缺心眼的俊美少年,在知晓了她那千年难遇的才能后,看向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利益的色彩,只有纯粹的友谊、信赖。
“让他们来!动我洛玄翎的朋友,来一个死一个!”
这听上去狂妄而幼稚的言语,却让东方婧感动了很久。
但后来,那个少年却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没有告别,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蛛丝马迹。
找遍了自己能去到的每一个角落的东方婧,最后选择了把自己关在这间炼器堂里,关在这个两人共同的心血里。
鼎炉里金光乍现,法宝成型,且明显品质不低。
“拿去吧,说不上多么宝贝,但给她们用,正好。”东方婧取出法宝,交给洛玄翎。
拳甲与腿甲以黑色为底,金色流云的花纹巧妙地点缀出了华贵而不庸俗的沉稳与大气;折扇同样通体仿佛发着光的黑色,扇面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雪白凤凰展翅欲飞。
地阶上品,放在外界已经是难得的珍品。
“多谢。”洛玄翎收过两样法宝,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多久?
一个人,待在这间堪称不见天日的炼器堂里,漫无目的、一件又一件地锻造着这些也许压根不会有主人的法宝,然后又一批又一批的将它们散落外界,如此翻来覆去,任由时光一点点流逝。
炼器堂内的时间流速比外界慢上许多,对于凡人而言早已不知几世生死的岁月里,东方婧就待在这,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东西拿到了,就请回吧。”东方婧也不看洛玄翎,径直坐回矮桌旁,伏案构思起新的法宝。
洛玄翎怔怔地看着她,久违的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当年,来自五大神州近百家宗门和世家对他发起的围剿,其势铺天盖地,就算他无惧与任何强手交战,那样牵连无数、惨绝人寰的战争;那些阴险狡诈、防不胜防的阴谋,也终究让他感到心力交瘁,让他感到自己在这世界上势单力孤。
为了与他有牵连的人不再受到伤害,他选择了逃避和躲藏,直至今日,他也不敢确信那场战争已经结束,毕竟,当年那些大势力费尽心思想要抢夺的秘密,此刻依然在他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要避免与外界有太多瓜葛。
“怎么了?”东方婧抬头看向洛玄翎,似乎感觉有些好笑。“念起旧情了?想吃回头草了?”
“你省省吧。”东方婧随意拨弄了一下那枯草般的长发,“我可没心思去和某位修为强大的美貌仙子,或者某个天赋异禀的可爱徒弟争风吃醋。”
一味的逃避,只会让自己离赎罪越来越远——洛玄翎看着东方婧,明白了一个他早该明白的道理,他是可以一直逃跑,可被他伤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最终,让他真的成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孤家寡人。
很多东西,不趁着还没完全消散的时候去抓住,就永远没机会了。
“干,干嘛啊?这么看着我。”洛玄翎眼神里光茫的微微转变让东方婧有些慌神,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但至少这个眼神让她明白:她认识的那个少年,还在。
洛玄翎一语不发地起身走到东方婧身旁跪坐,然后紧紧抱住了对方。
“你,你干嘛?!”这突然的举动,让东方婧被吓了一跳,她呼吸急促,慌乱中想要推开洛玄翎,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
“对不起。”洛玄翎抱着东方婧,他没有施展任何术法,也没有运起半分灵力,只是纯粹地抱着对方。“我不会再逃了,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机会......”东方婧鼻子一酸,视线模糊起来。“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希望带给我,然后又消失不见吗?”
过去这些年,东方婧其实幻想过很多次:如果有一天洛玄翎突然再次出现,再次来找她,她会是怎样的反应和心情。
但此刻,她所有一切的设想都化作了泡影,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清。
“我现在还是很危险,我不知道哪一天那些人又会找到我,但是——”洛玄翎语气坚定,一如他的决心。“这一次,我不会再丢下任何人离开了。”
“就算我这种拖油瓶也一样?”
“他们敢动你,我会杀光他们。”
“你以前也是这样说的。”东方婧回忆起那个少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敢于全天下为敌时的场景,这一次,同样的话语,却有着不同的感觉。
“你的小徒弟们,就真的让你改变那么多?”见洛玄翎不说话,东方婧也不再刁难他,身体也放松下来,任由对方抱着自己。
许久的沉默,也许是不知道答案,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将答案说出口。
“罢了,罢了。”东方婧叹了口气,这一次,是安心的叹气。“你应该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洛玄翎了,我也不会再要求你什么。去关心好你如今该关心的人吧。”
说罢,东方婧轻轻地将洛玄翎推开,随后仔细地端详着那张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想从中找到自己认识和等待的那个人。
他在,又不在。
“东方......”
“行了。”东方婧挥一挥手,“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又让我怎么信你?”
“去吧去吧。”东方婧将视线挪回桌面,却没有提笔。“偶尔想起我,来找我说说话就行。”
她一直都知道,洛玄翎并不是真的抛弃了她;她也知道,自己死缠烂打地跟在洛玄翎身旁,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危险。
在这个实力几乎决定一切的世界上,她和洛玄翎所在的那个世界,隔得太远。
“东方,你——”洛玄翎犹豫了片刻,最终像是鼓起了勇气般说道:“要不要来我现在的宗门看看?”
“哼,对于才刚刚有些原谅你的女孩子,就约人家出去?”东方婧轻笑,显然是打算拒绝。
“来看看吧。”洛玄翎并不打算放弃。万华仙宗,那个小小的宗门,那座小小的灵山,曾经把他从无尽的仇恨和杀伐里拯救了出来;戚筠的执着,也让他选择了不再逃避,因此他相信,那个平平无奇的地方,一定能为东方婧带来生机。
东方婧无言地看着洛玄翎,后者眼神中的光茫,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最终,她再次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