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7日
「……」
阴云如同浓墨一般铺满整个天空——那是层层的水蒸气交杂在一起形成的奇异景象。仿佛只要两片云相撞在一起，就会擦出炮火一般的雷声，同时伴随着阵阵雨点砸到人们的头顶上。看情况，说不定真的会有不期而至的暴风雨吧。
云层的水汽看起来不应该是白色吗？可这片铺满天空的积雨云，却是显出那样的黢黑。一阵强风吹过，发丝随风乱舞。那其中的一部分扫过我的眼角，在晶状体后面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一片片小小的阴影，同时刺得我的瞳孔生痛。
不，恐怕并不是发丝吧。
站在坡道之上，眼前的城市尽收眼底。由钢筋水泥构筑而成的灰色森林，便是人类这一生物居住所在。该怎么说呢？清一色而单调的灰泥建筑，显得太过于缺少生气吧。然而在这份缺少生气的钢筋水泥当中，却有几盏如同生命急救仪上的灯一样在闪烁着的，不解人意的汞绿色的标志灯。夜晚的凉风，夹杂着这份灯光，透出苍白而又默然的气息，这才刺得我的眼睛好痛。
在临近夜晚之时，灯火就会如同萤火虫一般，从这座钢筋水泥城市之中升起，最终会形成一片灯的金碧辉煌的海洋，仿佛在彰显着曾经的辉煌。但实际上，这份脆弱的虚荣却是无比地欲盖弥彰。
放学后，在坡道的空旷之地，整条公路中心线和护栏之间的四分之三处，我扔掉刚刚抽完的烟，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该怎么说好呢？今天也算是个好天气吧。」
不知为何，无意义的言语从我口中显现而出。
真是莫名其妙。
虽然一般人们会把艳阳天习惯性地当做好天气的象征，但是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涯无同学？」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从这片漆黑的积雨云上移开了视线，面前是一个穿着和我同一所高中的制服的女孩子。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整个夏天都是艳阳高照的话，是不是也太过温热了些呢？偶尔的阴天在这时不也就可以称作是好天气了吗？话说回来你是B班的千……」
我向她解释原因，但是苦于想不起她的名字，所以对于她的称呼说到一半就终止了。
「嗯……是今野澪。」
对方既像是很礼貌，又像是有一些胆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对于这样的情况，我应该怎样回答呢？或许一般人此时应该会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了吧？但是对于我来说并没有这个必要，我反而认为这种不必要的道歉有时会加深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因此，这里只要像往常一样平淡回应就可以了。
「哦，对，今野澪同学是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印象中我跟你好像没有什么交集吧。况且你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吗？」
这点是确实的，我的印象中在班上她一直是很胆小的那种人，类似于那种边缘的小透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朋友吧。像是这种人，要不就是很宅，要不就是不擅长于交际，比较阴沉。她好像是融合了这两种，我则只是后一种罢了。
我并没有刻意排挤她，当然也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其实在我看来她应该不会跟我搭话吧，至于这样就一定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不，什么也没有！」
她刚刚说出想法，就急忙否定了。不过就这种无趣的想法，在我看来有多少是有一些可圈可点之处的。至少这样能体现出她那种实在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兴趣爱好。
说得有些过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她骨子上就是不想和别人搭上任何关系，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我跟她很一样吧。
「是吗？不过不用在意，我只不过是在想一些无聊的事」
我很期待她的反应，于是静静地看着她。
「无聊的事？」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不过这也是当然的。一个人突然说什么无聊这种东西的话，当然也会不解吧。
「是啊，实在是太过无聊的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有趣的。」
慵懒而又不近人情。
这大概就是我给周围人的印象吧。而且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对大家。
如果非要问为什么的话。
当然是因为无聊。
不过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在针对谁——或者是在说关于谁的坏话，只不过是实在是打不起什么兴致而已。
不过在此时此处怨天尤人也没有任何作用，不是吗？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好了。
毕竟像这样特殊的人，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自嘲的小丑。
「哈哈，真是有趣，呵呵，真是无聊。」
这样自我嘲弄一般地去戏耍着周围，同时更是欺骗着自己。
但此时此刻这种感想也就到此为止吧。
我回过头来望向城市的那一侧：高耸入云的建筑物的森林还是那样的污浊不堪，肮脏的风，为这座城市带不去一丝清新与凉爽，带去的只有工业垃圾的味道和灰尘散发出来的污染气息。
抬头望向天空，这片天空也和这个城市一模一样。充斥着让人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种情况下除了称赞这是一个好天气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就像这样，只要嘲笑，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无论对于世间的一切，只要一开始就抱有否定的想法，那么即使这件事物到最后会被他人否定，自己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受伤。
无论是跟自己合得来的，自己感到高兴，感到幸福的。只要一并拒绝，建起一栋名为嘲弄的高墙，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受伤。
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否定了它，那么别人再怎样否定。自己也都是明智的，先知的。
即使别人肯定，自己也可以因此去嘲笑肯定他的人。
只要一开始就全部放弃，那么自己便立于了不败之地。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开始向兴趣索然地随便解释道。
「或许是因为一直保持一个天气，确实也是有些无聊呢。天空的颜色总是一成不变的蓝色，真是让人费解，造物主难道不会感到疲倦吗，对这片一直都是蓝色的天空？」
我低下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没什么，不过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疲倦啊，无聊啊什么的，应该是对重复很多次的一个动作而感受到的，但是天空的颜色只是自然现象，跟动作上没有任何关联性。因此人们也就不会感到无聊啊，或者说是在这里的其他东西，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造物主的话或许有可能会感到无聊吧，因此他才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天气，这样的他是否也有想要改造天空的努力呢？就跟我们试图去抵抗无聊一样。对，就像这片积雨云一样，明明是透明洁白的水汽，积攒得过多也会变成黑色，这样的变化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不过像这样单纯的矛盾，在过度审视上也是变化多端的。不断地改变，直到最后成为了与原来的自己截然相反的东西，听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吧，不是吗？」
「额……哦……应该是吧？」
而回应我的语气则显然是有些惊讶和尴尬。
一下子这么长一段话当然是听不懂的，这我也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听懂。这些话也只是给我自己说的罢了，我对于与他人交流，从本质上就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噗呼……」
笑……笑了？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竟然在我安慰她之前笑出了声。
「怎么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去这样询问她。
「不，不是，没什么。只是原来涯无同学是能说这么多话的人呢！稍微有点吃惊了，不过我只是在高兴哦。」
今野澪用手捂住脸，像是憋着笑说出这些话。然后把手放下，露出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微笑。
是不是态度转化的有些快？
只是稍微聊了聊天就会变成这样吗？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尤其是像这种人，我尤其不擅长对付啊。
「反而是让我有些吃惊了，你的笑不是很好看吗？为什么平时不笑一笑呢？」
我并不是在挖苦或者说是讽刺她，只不过我实在是没有见过她笑的样子。倒不如说就连她说话的样子也是难能可见，即使是在课堂上，她在被提问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像现在这样子，确实是我闻所未闻的。
「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笑的事啊……」
这倒也是，跟我的感觉也很相似啊。
「是吗？不过这样也好，强迫着自己去露出违心的笑容，反而才是最让人恶心的，感到厌恶就摆出厌恶的表情，想要拒绝就好好拒绝，不顾及别人的面子，有时候才是最舒服的方式，我其实就是这种人吧。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看不惯的那种阴沉角色，其实自己也有在渴望——不，没什么。」
我意识到我自己说的有点多了，于是便即时住了口。
「那么没事的话我就走了，你也赶快回家吧。」
用这样的话做结束语，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吧。但是在这句话说出口后，对方的表情却变得相当地微妙。那是一种相当复杂的表情，有些苦涩，也有一些害怕。
「不，还有最重要的事……」
她转身将身后的一个盒子拿了出来。说是盒子，其实是放在一个棕色的防水袋当中，我也是事后才发现当中装的原来是一个黑檀木的盒子。
「千沈零人会长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说是相当贵重的东西，一定要亲自送到你的手上。」
学生会长千沈零人，明明是一个对于学校而言相当重要的角色，可是奇怪的是我对他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哦，是吗？」
我接过袋子，出乎意料的重量让我有些吃惊，不禁让我怀疑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难怪要让她用双手提着。
「既然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由他亲自来送？非得要托付给你吗？」
她变得有些无所适从，焦急地搓了搓手。看来是没料到，我会这样问吧。
「这个，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不过——」
「说不出口，或者说是被叮嘱过不能说是吧？」
我并不是真的起了什么疑心，只是像开玩笑一样说着。不过像这种无聊的冷笑话一样的玩笑，估计别人也不会把它太过认真的对待吧。
「是……是的。」
所以说嘛，果然是这样的结果。
「所以呢，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么重。」
于是我只好换一个更加无聊的话题来缓解这场尴尬。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千沈会长说，必须让你亲自确认，我也被叮嘱过，不能打开。」
她用颤颤巍巍的声线向我这样低声诉说道，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小仓鼠。如果是以他人的视角来看，肯定是有些可爱的吧。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审视她的长相。说是审视也有些太过了，只是一般的那种观察罢了。一米五六的身高，绝对称不上是高挑，甚至可以说是娇小。亚麻色的头发上随意别着的发卡与那些别在脑后的发卡不同，这个发卡分别是别在了刘海的一侧，使她那头不长不短的头发差分在了两侧，如果她的表情能更开朗一些，肯定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的朝气的活泼可爱的少女吧。
总感觉非常抱歉，即便是在同一个班级中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我也依然不清楚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决定再观察一下她。或许能有一些更加深入的认知吧。
不，还是算了吧，总感觉这样不太礼貌。对初次搭话的人……
「还有，千沈会长想让我向你转交一句话……」
「是什么话？我记得，前一段时间我有跟学生会的事务上有什么牵扯，那么应该是学校工作上的事吧。不过这很奇怪吧，我并没有担任什么要务，应该也不会有这么着急的话……」
确实是这样，我一直保持着特异独行的做事方式，会长找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要事呢？如果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的话，也就不需要在刚放学的这段时间就托人转告吧。
「他说请涯无同学『不要沉溺于蝴蝶的梦中。』就是……这些。」
这句话说到中途甚至有想要停下的意思，性格软弱也要有个度啊。我在心里暗暗为她叹气。
「什么意义不明的东西，蝴蝶的梦……是庄子吗？算了，就这样吧，那么再见了，今野。」
「沉溺于蝴蝶的梦中」，这是什么？这种事有必要转述吗？
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呢？像这种话就重要到需要让别人来转述吗？还是说正因为不太重要，所以让别人来说吗？
「矛盾」，这句话之中蕴含着「矛盾」。这绝对不是日常的问候语，但听上去又像是规劝，反正绝对不是威胁，因此最后给人的感觉就只能是——「困惑」。
然后我只好继续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积雨云像是叹息一般。
「等一下！」
我出声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少女。
「在！请问怎么了吗？」
不知道是因为事出突然，还是因为我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今野像是被吓到的兔子一样，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于是我换了一个更加柔和的声调，像是抚慰一样轻轻说道。
「你接下来就要回家了吗？」
「啊，是……是的。」
「你的家在哪里？」
「在……左底的某处公寓。」
好像犹豫了一下。
左底，这两个字的声音尤其小——我记得那个地方，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好像是不太太平的样子。
是吗？是这样啊。
我全都明白了。
那个地方该怎么说呢？只有那种人才会住在那种地方吗？
位于城市的边缘，与繁华的市区毫无关联。
相信已经不用我再说了。
「你有带着伞吗？」
「啊？伞……」
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哎……」我像这样叹了口气。
「没有啊。」
说着我从书包里拿出了雨伞，递给了今野。
「给，请用吧。看样子说不定会有暴雨吧，」
对方看见我这样，显然是有一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像是完全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
「不，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接受！」
「不喜欢我用过的东西吗？这也是当然了。」我于是用开玩笑的口吻向她这样说道。「行了，过度的谦让会让人觉得是一种反抗与拒绝。」
「不！不是这样，如果涯无同学没有伞的话，不就要一个人淋着雨回家了吗？」
这样说当然有道理，不过我也早预料到了。像她这种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愿意与别人有太多深入的关系的人，我是最了解不过的，因为毕竟我……
「哈哈，这样啊。那我们两个撑着一把伞一起走不就可以了，你刚才说你的家是在左底是吧？我的家也是在那个方向的。」
「诶？也是在那个方向……一起走？和涯无同学？不——不行！会被人误会的！像我这样的人……」
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自卑。但是奇怪的是，我却没有觉得她很麻烦。
「果然还是讨厌我啊，那样就没办法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像这样的人就越有作弄的价值，就像是看到路旁可爱的小猫小狗，总是要忍不住上前逗弄一番。
据说这是一种正向反馈与负向反馈形成的拮抗作用。目的就是为了身体中情感的平衡，神经递质会调节这两种情绪。类似最常见的例子，就像喜极而泣，怒极而笑。要说比较普遍的话，应该就是小时候如果喜欢某一个女生就会忍不住去捉弄她，其实这个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当然也有想引起她的注意就是了。
至于我这样做的原因……不用说，我想也知道。
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哈哈，那就没问题了吧。」
我走在前面，回头冲她轻轻笑了笑，招手让她跟上我。
「嗯！」
于是我便跟她一同行走在坡道之上。已经破旧开裂了的水泥路面，上面到处是用柏油填补的裂缝，依稀可见裂缝的痕迹，而填补的柏油就像一条条横扑在地上的漆黑的蛇一样。不知道汽车行驶过的时候，是否会有碾压到这些漆黑的蛇的触感呢。
不，这种地方大概汽车也不会来吧。
不，不。那怎么说也太夸张了一些。虽然汽车不是很常见，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两辆。倒是摩托车比较常见呢。
就比如说某个人。
「涯无同学，在想什么呢？」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又很快的接上了一句。「对不起！只是有点好奇……」
「这点事情就不需要道歉了吧……没什么，只是在想某处的某个笨蛋而已。」然后，我回头看向她，「还有，叫我凌就可以了。」
「哦……那个……凌同学……」
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停下了脚步，今野澪也跟着停了下来。
「澪。」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泛起了粉红色。
我的描述可能不太准确，但是我的确看见了，阴天泛起了夕阳的颜色。
就像是……黄昏的眼睛。
「怎……怎么了？」
「是凌，没有同学。」
黄昏泛起了晚霞。
「哦……哦。那么……凌。」
我依然看着她，直到她低下了头。我才微微一笑。
「很好。」
我继续向前走去，向前跨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来，倒着向前走。
「快点走了，能不淋雨还是不淋雨呀，澪！」
她这才终于抬起了头，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安心地跟了过来。
「哦！好的！」
就这样我们在漫步着，哒哒哒，不紧不慢地，只是这样随意地走着。
不知为何，我在心中好像相当珍视这一段时光，不愿意让它结束，所以刻意地降低了速度。但是又担心这样会不会太慢了些导致下起雨来。就这样两种相悖的情感在我的心中不断激荡着。
「那个……稍微走快一点也没关系吧？」
于是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嗯……好，好的。啊……」
我和她停了下来，大概是同时感觉到了吧。
「下雨了呢。」她像是在梦中一样发出了呓语一般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如此遥远，遥远的让人有些害怕。
「是啊，撑起伞吧……」
「哗啦！」我打开了折叠伞，红色的伞实在是有些太过鲜艳了，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鲜明的颜色对比如同卡德尔的画作。
「进来吧，然后慢慢回家就是了。」
「好，好的！」
像是有些紧张一样，她慌乱地跑到了伞的底下，然后和我并排走在一起。
「怎么了吗？脸好红啊。」
「没什么，只是……手……」
这样啊，她刚才进来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了。竟然会因为这种事害羞。
「要牵手吗？」
所以我明知故问，并不是退缩，而是直接就这样迎头撞了上去。
「诶？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哈哈！玩笑而已。」
她，像极了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大。硬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只红红的草莓吧。
「请不要总是捉弄我……」
「好好……」
我和她两个人撑起了伞，漫步在雨天的坡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