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1日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纪念夏天的日子——夏日祭。
这就象征着，夏天真的离我们而来了。
不管春天是否充满回忆，是否让人感到充实，是否让人觉得开心，1998年的春天确实不复存在了。
「咻啪！」
如同火龙一般的烟花，从小小的湖泊的另一端腾空而起，绽放在天空中。
我不禁想起那个问题——升空的烟花在哪一个瞬间是最美丽的呢？
有人或许觉得，是在绽放的那一瞬间。
但我却觉得，应该是在它升上天空的时候，人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在天空中绽放的时刻，在那时焰火才是最美丽的，因为接下来即将到临的转瞬即逝的消散，对于我们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残酷。
于是就这样，看着焰火一颗又一颗腾空而起。
如果回忆有尽头的话，那么我想一定就是此时此刻了吧。
「抱歉，等很久了吗？」
身着和服，满脸笑容的少女向我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只苹果糖。
「没有，我也是刚到。那么走吧……」
于是我和她沿着这金碧辉煌的道路开始行走起来，一旁祭典的小摊传来了阵阵喧嚣，伴随着香味，向我们这边传来。
两个人并没有做出类似于暗示一样的动作，只是那样心照不宣地将手牵在了一起，十指交叉。
就仿佛两人像熟识已久的老友一样。
「澪，我们要去往哪里？」
我一边轻咬着甜甜的苹果糖，一边向她询问道。
少女稍微低头想了一想，然后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嗯——我不知道呢！」
是啊，我和她都不太适合这里呢。对于这样的世界，我和她都像是从来就不存在一样，如此的孤独，陌生，遥远。
但是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是在这里的。
我们互相拥有彼此，这样我们就相当于拥有了一切。
因此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没什么，如果没有目的的话，就这样随便走走吧。我觉得无论是怎样悲伤的事情，只要两个人一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是不可跨越的。」
「是吗？对于凌，也会有悲伤的事情吗？」
我并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妈妈！哈哈哈！快点——」
我睁开了眼睛。
「哦，是啊，有很多……很多。」
澪苦涩地笑了笑。
「我也是啊，倒不如说，有时候真的觉得有些撑不住呢。」
但是很快她又重振了精神。
「不过，有凌在身边的话，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即使被他们所有人抛弃，被他们所有人背叛，只要还有你在我身边的话，即使怎样都好。」
双手交握的力度又多了几分，她靠得更近了，几乎是贴在我的肩膀上。
于是我就这样和她一起穿梭在人群当中，一起享受着接下来的青春当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不过我的心中却一直留存着一些小小的疑虑。
这些疑虑不断扩大，如同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中，心脏每一次跳动就会让我感到一阵阵的绞痛。
此时此刻，澪却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只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在各种游乐和小吃摊位上流连忘返。
「凌，我想要这只金鱼，你看，它是水墨色的呢！」
「是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想自己来！」
「能做到吗？还是很难的哦——」
「嗯，能做到！绝对！」
她露出来了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是却异常坚决的神情。
我看着这样的她，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吃惊。
「澪……你还在这里吗？你是……澪吗？」
「嗯，你说什么呢？凌，除了澪以外，我还能是谁呢？」
我于是将我有些震惊的表情收了回去。
说得也是啊，站在这里的确确实实就是今野澪本人。
我露出了欣慰与赞许的表情。
「不，我只是觉得你也成长了许多呀。」
「是吗？可能吧……我觉得，有凌的大半功劳哦！」
有我的功劳吗？
「为什么这么说？」
她眨了眨眼回答我。
「谁知道呢？」
我没有办法，只好轻轻地笑了两声。
「哈哈，我只是在害怕啊。」
澪刚刚拿到纸巾做的渔网，听到这句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扭过头来不解地看向我。
「害怕什么呢？」
「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你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吧……这之类的。毕竟无论何时被抛下的始终是我一个人，一开始呢，我觉得澪和我很像，但是现在你也开始逐渐成长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处，总感觉……有点寂寞啊……我——」
澪还没有等我说完，就将渔网扔进水里，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唯有这种事不可能！我不可能抛下你！离开了凌，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成！凌……尽管只是一个人，却可以那样的闪闪发光……我也是因为凌，才决定迈出新的一步！只是因为凌看向了我，才有了今天的我！如果没有凌的话，我一个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用有些悲伤的眼神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假如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畏惧与退缩的话，或许我也就放弃了吧。
但是她望向我的眼神之中，只有纯粹的坚决与勇敢。
所以我就开口了。
「澪，稍微……可以吗？」
「去哪里呢？那个，金鱼……」
「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我也是攒足了勇气才肯对你说接下来的这些话的……现在时机正好……能陪我一下吗？」
不知道她把这句话会当成怎样的理解。不过她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现在吗？是不是有点早？最漂亮的烟花还没有来……不过！凌愿意早一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跟我来吧！」
我于是拉着她跑了起来。
「等等！凌！去哪里？我的脚——」
我只好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子望向她的脚，看见她的右脚穿的木屐的鞋绳已经把她的脚磨烂了，大拇脚趾的脚沟里已经是红肿一片。
「要不还是慢慢走吧……」
澪见到我好像有些担心的样子，于是这样说道。
「不了，你还是不要再走着了，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再这样下去的话，已经不是单纯的走不了路的问题了。」
我转起身来，背向她。
「上来吧，我背着你。」
「诶……可以吗？虽然看不出来，其实我还是挺重的……」
我叹了一口气。
「不要再说什么了，我想一个女孩子我还是背得动的。」
「那……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我背起了她。
「什么啊……根本就不重……澪把自己想象的太差劲了吧。」
「不……很重的哦，凌觉得不重，是因为是凌啊！」
她把头靠在我的背上，我一边感受着她从我的后颈吐出的热气，一边听她说道。
「放心吧，这次就让我来保护凌好了，只要过了今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接下来的日子，将只会剩下幸福和快乐……」
「我觉得现在也很幸福啊。澪，你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凌的后背好让人安心呢，既宽阔又温暖，即使是在这上面睡着也不奇怪呢。」
「是吗？我一直觉得自己其实算是娇小的那种体型吧，比起其他男生来，大概算是体型娇小的吧。」
「没有那种事啦，再说了，凌很强啊，学习也好，运动也好，别人都远远赶不上你呢……」
「那只不过是假象罢了，那种事情才不叫什么强大呢。」
好像是自嘲一样，我笑了笑。
「在我看来，心灵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吧，那么我就只能算是不及格了。」
「是吗？那么就让我帮你吧？」
我的脚步停下来了。
「诶？」
「嗯，我来帮你就好，凌感到孤独的时候，就来找我吧，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感到难过的事情，感到痛苦的事情，只要找人说出来就没关系了吧？这不是凌教给我的吗？『难过的时候不好好哭出来的话，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对吧？」
我稍微愣了愣，然后又重新开始向前走。
「……」
「凌，怎么了吗？」
「啊，是啊！所以……对不起……」
一旁的景色形成了流连的灯的海洋，仿佛是在这片海洋之中游泳，一般在人群之中穿梭着。本来喧闹的集市，现在却静静的，仿佛周围的人都在向我们让路一般，仿佛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们。
仿佛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既漫长又短暂。
「凌，我们要去哪里？」
我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凉意，随即悲伤之情从我的大脑溢出到了眼眶之中。
「谁知道呢？」
「那么就像以前一样吧！」
「就像以前一样？」
我感觉，她在我的背后蹭了蹭，好像是要躲进我的脖子与肩膀之中。
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
「填满了时间，填满了辽阔的天空，」
什么啊，原来是这个……
「酣睡的神灵，做着壮丽的梦。」
「虚渺的梦中，广阔的大地仿佛一个水泡在心海中漂荡，」
「升起了日月，升起了暮霭和晨曦，升起了数不清的璀璨星系。」
「一簇簇行星和卫星旋转不停。」
「昼夜在天穹下沉浮不定，」
我就这样背着她，一直走在人群当中，就仿佛是像融化在海水中一样，很快就变得无影无踪，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的行迹并不会完全消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道我们的人……还有仍然铭记着我们的人，因此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有着——所谓的归宿。
「孤独的大海终日里吟咏，」
「脚下聚集了千万条河流的精灵。」
此时此刻，远处的烟花开始变得更加美丽了。人们开始驻足观赏，不知为何，他们好像是没有任何烦恼一样。烟花腾空而起，就这样不断地飞翔，绽放开来，那身姿仿佛像一个个狂烈的芭蕾舞女在旋转时飞甩出来的红色舞裙的裙摆，哪怕最后的结局，是消散在这无尽的夜空当中，也依然毫不软弱地向世界展现自己的存在。看到这些，我不禁开始思考，倘若我也可以像这烟花一样存在……
「江水潺潺，泉水悠悠，云声沉闷，海啸雄壮，」
「狂笑的风走出了旧日的楼宇，」
「无数粗犷的大手弹着树木的琵琶，如同妖怪凝结的笑声」
「冰川号叫着奔向山谷的深处，森林的脑袋摇晃的，头发蓬乱，」
「四处回响着的歌谣，凄惨哀婉。」
……
我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澪真的是很喜欢文学啊。」
「是啊，我不太擅长别的什么，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从初中以来，我就只好一个人看书，只是碰巧才背下了这些诗，但是说实话，我可能并不是真的喜欢文学……」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逃避软弱的行为，你看，是不是未免有些太过阴沉？像我这种年纪的高中生，难道不应该把热情更多地投入在运动和学习当中吗？但是我却一直把那种不属于我，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文学当作我的归属，之前可能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自从遇到了你以后，我就发现这样做好像并不行。」
「我倒觉得没什么问题，愿意做的事情就拼尽全力去做，而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人活着连最基本的自我都无法确认，无法保护的话，那么生命便失去了意义。」
「但是有时候我们必须为了别人或者说是社会来牺牲自我的利益吧……那种事情对于凌来说也是不可以的吗？」
「说什么傻话，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假如说你现在身上携带有一种相当致命的病毒，如果你不死去的话，整个日本乃至整个世界上的人都会感染这种病毒，但是只要你自杀的话，这种病毒就会消灭，人们也就因此能够得救，以你的性格会去选择自杀吗？」
「我……我想我大概会吧……凌不会吗？」
「谁知道呢？不过毕竟我身上并没有携带那种病毒，所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虽然这个例子很极端，但是我想牺牲自己是一种软弱的行为，正是因为不敢与他人对抗，不敢反对他人的意见，才会选择委屈自己。不过正是因为别人从来没有要求我去牺牲什么，所以我想我才会对这种答案模棱两可吧，不过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好听，但是我想为了世界而选择自杀，一定是一种软弱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因为不敢反抗世界，所以就选择让自己死去，这是一种逃避，因为没有做任何尝试就选择放弃，从本身就不值得称赞了，如果再努努力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到能够两全其美的方式，自己不用死去，世界也不用毁灭，是吧？」
「不是的……一定没办法的……个人和世界之间，不用说，凌一定会选择世界的。」
「那也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我觉得可能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啊，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太在乎的人。」
「诶？是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双亲的事情吗？」
「……」
没有回答，于是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我对他们连最基本的长相都不记得。」
「我都不知道……」
「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太有趣的事情。他们告诉我，我似乎还有姐姐和妹妹，但是在那场害死我双亲的失火事故中死去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奇迹地生还了下来，不仅如此，我甚至没在那场火灾中留下一点伤痕。在那之后，我被父亲的一个朋友收养，因为对方没有孩子，所以我这个养子就成为了对方家的长子，姓氏也改了……对，就是『涯无制药』的涯无。」
「那原来呢？」
「嗯？」
「原来的姓氏呢？」
「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它缓缓地吐了出来，说出了那个让我有些怀念却又陌生的姓氏。
「『朝雾』，原来的姓氏，至于名字吗……『芳子』，好像是叫这个。」
「但是这不是……『芳子』……」
「是啊，是女孩的名字，对吧？啊，确实是这样，有很多原因呢……要说是心情复杂，也确实是会让人感到心情复杂……」
「你讨厌吗？」
「不，只是觉得不属于自己罢了……」
「是吗？凌也是……」
「什么？怎么了？」
「不，没什么！话说，还没到吗？」
「嗯，就到这里吧……」
我们已经来到了湖泊远离人群的另一旁。
「明明在这里的烟花才是最漂亮的，为什么没有选择在这里呢？今晚上的月亮，稍微被云彩遮住了呢……」
我把澪放下来，站在她的对面。
「那个……是什么话要说呢？」
澪面对我的直视，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一旁稍微倾斜脸颊，眼神只敢偷瞄前方。
「没什么，放松就好了……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很快就能结束了。」
「是要做什么呢？」
我没有给出我的回答，只是向前一步，把她轻轻地拥入怀里。
「！」
我的手臂自然放松，将两者的距离拉得更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吐息，想必她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窃窃私语会让人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感。
「澪……」
我并没有多言，只是念着她的名字。
「嗯……」
在映照着烟火的眼睛之中，我看到了期待与羞涩。
随即这双眼睛便微微闭合，只能从眼角的缝隙之中会得一次余韵。
我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我察觉到她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所以我就轻声告诫她。
「澪，放轻松……什么也不需要想。」
在等待之后，紧张的颤动终于停止了，所以我好进入下一个阶段。
靠近她的嘴唇，感受她柔和的吐息。
「不用担心哦……」
嘴唇与嘴唇交叠在一起，就在同时，无数的烟火腾空而起，时间如此漫长，直至成为永恒。
她的手臂轻轻环绕我的脖颈，不再抗拒，只有满足。
那是一个吻。
那是一个不能再浪漫的吻。
但是那也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吻。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我，忘记了宇宙。
只是沉溺在这无边无际的情欲当中。
「人啊，幸福地活下去吧！不是沉溺在幸福当中，也不要感到悲哀绝望，只是幸福地活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时间真的能停留在这儿就好了。
但是我们都深知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不用担心，永恒与瞬间都是没有意义的。
原子分裂又重生，对于微观世界来说，宏观世界的一瞬间便是永恒。
那便是一个宇宙的诞生与毁灭。
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一样，从一个奇点到全宇宙再回归到一个奇点，时间又到底有何意义呢？它只不过是衡量物质的运动产生的变化的参量罢了。
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又是否有意义呢？
假如说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假的话，我们只不过是被输入了电信号刺激的缸中之脑的话。那么现在的一切真的又有意义吗？
这样的答案只能靠我自己去寻找。
但是那并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事情，我抓紧我的一切所能去感受从吻中获得的热情。
这是一个成熟的吻，双方都忘情了，嘴唇交接在一起，恋恋不舍。
但这也是一个青涩的吻，双方的舌尖只停留在蜻蜓点水一样的状态，谁也不敢深入。
只是就这样继续下去——
直至世界的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