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片树林可以看见隐隐约约的火光,再向前走些,就是纠以他们的营地。
营尉的大营帐在这个营地的中心,存放辎重的临时仓库也在那边。纠以的帐篷在外围,隔着几个帐篷再往外,就是没有被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他们为搭建这个临时营地在森林里砍出一大块空地,负责戒备的斥候就在空地边缘警戒。
纠以看见那些斥候在营地边昏昏欲睡,帐篷之间的巡逻兵也心不在焉。这也是因为现在他们还在元国境内,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大家都有些放松。
他坐在自己的营帐前,借着月光擦拭自己的武器。这是军队启程的第一天,他们赶了大约五十里路,多数人都疲惫不堪,自己的同伴倒下就睡着了。也就趁着现在,他才能够一个人静静。
心里那种奇怪的急迫感也才稍稍安定下来。
“纠以,你还不睡啊?小心明天起不来。”
身后营帐里传来的声音让纠以放下戟,转身看去,是伍长刘易江。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三十来岁,身材壮实,声音浑厚,是一个标准的硬汉形象。
虽说纠以也颇有男子气概,但在他面前还是显得清秀。
“刘大哥,我还不困,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点睡不着。”
刘易江爽朗地笑两声,帐内又传出一个声音:“刘伍长,你小声点!”
他急忙压住声音,小声对纠以说:“大家都是这样,想家是很正常的,也别太为此忧虑,我们还有很多要面对。只要战争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现在都还没有开打啊。”纠以笑了,他知道刘易江是想给他些希望,但是这还没开始就说结束,感觉实在是有些强行安慰。
“总会结束的,到时候你就跟在我的后面,我教你怎么在战争里活下来。”
刘易江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话确实有些不实际,急忙补上一句。他在军队里呆了很多年,他见过很多纠以这样的新兵。
这些年轻人都在害怕自己在战争中丧命,虽说真的说不准战场上谁能最后活下来,但是不能让新人带着恐惧上战场啊。
“啊,谢谢刘大哥。”
可是纠以想的好像和刘易江猜的不一样。
死亡吗,总感觉离自己还很遥远啊。纠以有些想笑,自己也未免太乐观了,说不定自己明天就会死。这可是战争啊,从被征召开始就若有若无的紧迫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自己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应该可以吧,他悄悄握住自己的戟,总感觉自己的这种自信相当莫名其妙啊。
他还没有说什么,刘易江就又说话了:“纠老弟,话说你的资质怎么样,我问了其他人,就是没找到机会问你。如果你的资质好的话,肯定可以在战争中活下来的。”
这也许不是真话,战争中谁都可能会死,无论有多强,有多少天赋,谁都会死。
谁都会死,这个事实让他本算平和的心产生了波澜,自己会死,这种可能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悲伤。但是想到其他人会死,而且这是必然发生的,一种哀伤在心中散开。
死亡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曾经和死亡如影随形一样。
他不是为了自己即将面对的而哀伤,就像是为过去发生过的什么痛苦。就像是想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悲伤之事,那种感觉,如同失去什么重要之物。可是,他从未参与过战争,也没有直面过人的死亡。为什么?
自己在面对战争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他稍微压下自己心中的哀伤,回答刘易江的问题。
“呃,我没有资质。”
刘易江似乎没有听懂,问:“纠老弟,没有资质是指……”
“就是我没办法学会武技,也没有术力,学不了法术,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他们怎么能让你上战场?你也是傻,只要你坚持不来,他们不会强拉着你参军的。”
刘易江一下激动起来,转眼间又反应过来,看一眼帐篷里,压低声音说:“你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哪位亲人参军吧?”
元国法律,被征召的人家必须出一个人参军,如果家里都是无能力的普通人则可以免除。可以免除也不是为了照顾这些人,而是因为既不能学习武技,有没有术力的人是少数,强行招入军队也没有什么好处。
“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来,我弟弟就要代替我了。他比我有才能,还是留在家里好好读书吧。”
这是实话,为了弟弟来参军的确实是一个原因。同时也是为了那一点军饷,弟弟读书没办法照顾家里的田地,母亲和他两个人根本种不出什么,还不如拿军饷更划算。
他的家乡离这里只有不到两百里,边境的小村庄往往是贫穷的。当今的元国国君代苍锐意改革,经过二十年的休整,原本破败无人的废弃村子有了人,勉强可以吃饱,但也就只有如此。
纠以的父亲在十年前的叛乱中死去了,母亲一个人抚养他和弟弟纠此。他还记得他们刚刚在村里定居时的场景。
是州里的官员组织流民到无人居住的荒村去,他们跟着一百多号人走进这个不知被荒废多久的村子。野草乱生,植被遮盖着房屋,道路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足够了。
有了住所自然就要分田地,依然是官员组织的。他们分到的地是最贫瘠,也是最少的。纠以曾经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他想通了,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分那么好的地有什么用?她能种出多少东西?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纠以对这些官员就没什么好感。
后来,母亲依靠自己,真的将他们两个养大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村里人本来对母亲也有些轻视,之后也收起轻蔑,多了尊重。
但是这也就只是不会饿死的程度,村里的物资贫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们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饭里也都夹着糠,更多时候只能吃些粥。粥都是好听的说法,一碗水里面只有几粒米。
村民们却没有怨言,他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能有吃的就不错了,怎么还要求那么多?
村外有一条小河,河里有时会有鱼。村里的孩子们没事的时候就会去那里碰碰运气,如果抓到鱼,那就可以开心好几天。孩子们一般不会饿肚子,纠以不会让自己的弟弟饿肚子。
不过,他们估计还没有找到那头熊吧?纠以记得熊患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前传到村里的,不久后,上山砍柴的樵夫就看见一头大黑熊,使出平生全力才跑掉。
诶,刘易江跑哪去了?
纠以这才发现,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易江不见了,他四处张望,军营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旗帜随着夜风飘扬,月亮悬在空中,白色的光芒照在大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又拿起长戟,继续用野兽的皮擦拭。
自己来到这里参加战争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原本他对此没有疑惑,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被征召那天。
他和弟弟去河里抓鱼。
由于熊患,村里禁止闲人入山,而孩子们自然被划到闲人一类。其他孩子们被父母关在村里,也就他们哥俩等几个孩子还有机会出去。于是,河那里几天没有人去搜刮,估计有不少鱼,他们就趁此机会准备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
弟弟比自己先出发,纠以沿着田埂走到一处树荫,纠此正在这里等他,和他一起的还有杨烈山,一个壮汉,只比他们大五岁,看上去去有三十多岁。
“哥,你太慢了。”
“就是,纠以,你干什么去了。”
纠以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有些腹痛,刚刚耽搁了。”
“咦,那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去了,万一我们碰上了熊,你连跑都跑不掉。”
“现在没什么问题了,我们快出发吧。”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运气好,兄弟俩和杨烈山跑到河边,脱下鞋趟入水中。
在他们彻底沉迷于在水里寻找鱼之前,纠以转头看看周围,什么异常都没有。
接着,兄弟俩就完全陷入玩水的快乐中,杨烈山看见后提醒说:“你们仔细点,也别玩得太过,要是真的遇上熊就快跑。”
纠此回答得很干脆:“杨大哥,你放心吧,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差。”
说着,他还把水泼向纠以,纠以笑着斥责他,杨烈山见状也不再说什么。
已经快有一个月没人过来,小河里有不少鱼在自由自在地生活,它们在水中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突然这种平静一下被打破。
在那些鱼的世界里,几个巨大的黑影进入水里,鱼四处奔逃,三人围追堵截,这一段时光快乐极了。
时间很快过去,他们各自抓了好几条鱼,小河里又空了。
按道理只抓这几条鱼根本用不了这么多时间,但是看见他们打湿的衣服和头发后,也就明白他们玩得有多开心了。
他们自然没有多余的衣裳,杨烈山看得开,说:“慢慢走回去吧,等太阳把我们晒干。”
“杨兄,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家里管教又不严,就是湿着回去也没什么。我们不一样,家母可不会饶了我们。”
纠以的话得到了纠此的附和,杨烈山摆手说:“那怎么办?”
“这……”纠以话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杨烈山看见大惊,问:“怎么了?”纠此也凑过来,纠以弯下腰,一脸痛苦地说:“没什么,我突然想去解个手。”
杨烈山和纠此都笑了,让纠以快去解决。
纠以冲着两人身后的树林跑去,一边跑一边说:“待着,别想偷看!”
“谁偷看你呀。”纠此抱怨着转过身,纠以看见了,心里安定不少。接着,他走向那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是那头黑熊,它正用着它那双黑色的,残忍的,凶狠的眼睛盯着他。
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片林子的?说实话,它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自从自己离开巢穴,离开父母,独立生存开始,它就没有再想过这些事情。你能期望一个野兽有什么想法吗?它只知道依靠自己坚硬的皮毛,这身皮毛,一般的兵器根本无法穿透。人类它也吃了不少,眼前这个,想必又是一顿美餐。
此时它隐藏在树林的阴影中,纠以看着它,全然没有和弟弟与好友相处时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好像是纠以下一秒就会冲上去撕开它的身体,那种嗜血与残忍的感觉,黑熊再熟悉不过:它就是这样对待他的猎物的。
纠以知道自己拥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是他没有天赋到的补偿。
黑熊在后退,这是个怪事。纠以向前走一步,它向后退一步,它是在害怕他?黑熊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样一个人类?
它到底在怕什么?它心里再清楚不过,它感觉到了危机。这实在难以想象,在黑熊这些年的生命里,害怕一个人类,根本不可能!这就是所说的那些人类的强者吗?
“快滚。”
当黑熊听见这个声音时,甚至它根本无法理解含义,身体却为它做了选择。现在还没有饿到那种地步,没有必要冒险。
它急忙向树林深处逃窜,等到看不见它的身影之后,纠以才转过身,向河边走去。
“哈哈,我回来了,抱歉,久等了。”
“快走了,别废话。”
他们回到村口,发现气氛有些不一样。从村民们脸上的表情上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路上走过的几个人慌慌张张,有人看见他们,大声说:“纠家的两个小子,你们快回家去,征兵官到你们那了!”
征兵官?纠以和纠此都愣住了,杨烈山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你们快回去吧,如果你们家被征召的话,就必须要出一个人。”
这是法律规定,被征召的家庭按人口出人力,只要征召令到了,那就意味着至少要有一个人过去。这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十分清楚。
纠以和纠此相视无言,他们安静地和杨烈山分开,往自己家里走。
谁会想到会变成这样?纠以有些恍惚,战争,战争?让自己的父亲丧生的战争,这就是他们两个对战争最初的印象。纠以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会让自己的生活大变样。。
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的阳光和村庄已经不再是那样平常了。
“哥,要打仗了吗?”
看见家越来越近,纠此还是忍不住问,他只有十五岁。
纠以笑着回答说:“不用担心,不会牵连到我们的。”
“可是,我们有一个要上战场。”
纠以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那就我去吧,我比你大啊,而且你比我更适合读书,母亲不会让你上战场的。”
“母亲就舍得让你上战场吗?”
“不,如果非要有一个人的话,母亲会自己去吧,她舍不得我们,无论哪一个。所以我们现在就说好,我去打仗,就算作是我自己想去。”
纠此停住,他望着自己的哥哥,他还很小,可是已经知道死亡的可怕。
纠以记得纠此养养过的小老鼠和小麻雀,它们死的时候,纠此哭得很伤心。
“可是,哥,如果你回不来怎么办?父亲也是在战场上死的,我们甚至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尸首也没有找回来,哥哥……”
纠以有些无奈,他说:“弟弟,我还没有出发,你怎么就开始担心这些了,先回去吧,万一我们不用出一个人呢?”纠此依旧表情黯然,他好像在想着什么。
但是纠以和纠此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走进家门,母亲坐在桌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另一边,身边还站着一个士兵。军官看见进来的两人,颇为和善地说:“夫人,这就是你的两个孩子吧。”
母亲一脸愁容,她招呼两人坐在旁边,对他们说:“纠以,纠此,这位是负责我们村征兵的长官,我们家要出一个人参军。”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眼中仿佛有泪出来。纠以知道母亲想起了父亲,父亲也是在战争中死亡的,他也是个兵。
父亲……纠以很早就知道了那件事。
“嗯,就是这样,我们要确认是谁去,你们两个商量一下吧。”
军官还是态度很友善,他是征兵官,他所到达哪里,哪一个家庭就会面临不幸,这是无法避免的,他也不想这样,但是这是他的职责。他看见这两个乖巧的孩子,想起眼前这个女士说起他们的听话,和这几天他见过的很多家庭一样。心中还是不忍,他不想要看见这些。
纠此像是要说什么,纠以一把抓住他,纠此力气没有纠以大,被拉进去的时候一脸疑惑。
纠以把他拽到里屋,悄声说:“我知道你要说父亲的事,但是闭嘴,这个时候别说。”
纠此看着哥哥,他刚刚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可开心了,他觉得自己找到解决方法了。
“为什么?父亲不是为国捐躯吗?这样的话,我们这一次应该就不用去了吧?老师跟我们说过,父亲为国捐躯,我们可以不上战场,这么多年朝廷也没给我们什么补偿,现在还不说吗?”
纠以白他一眼,看上去确实是这样,但是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
“父亲是在战争中死的,但不是为国君死的。”
纠此瞪大眼睛,他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
“我知道你很意外,我也是无意中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的,母亲瞒着我们肯定有她的想法,你知道就行了。”
纠以深吸一口气,他说:“在我们家里,有一件父亲的衣服,上面有当年叛军的标志。母亲一直藏着,我无意中看见过。”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纠此的问题让纠以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我担心你因此厌恶他。”
父亲是作为叛军的一方战死的,如果他不参加叛军,也许不会死,他们的生活就不用这么困难;如果他是为了国君,就有朝廷的补助,他们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苦恼。
纠此没有说话,他也意识到了,现在,他该怎么面对自己心中的父亲形象?
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纠以说:“就我去吧。”
没等纠此说话,他就抓着弟弟的手出去了。
母亲脸上依然愁容不展,军官看见他们出来,依然用友好的微笑问他:“结果如何?”
“我去。”
纠以也露出一个笑容,军官点点头,说:“你叫什么?”
“我叫纠以。”
“明天中午到镇上报到,就是离这个村最近的镇子。当然,如果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可以现在跟我走,我们这里有马车。”
纠以婉拒了。
军官在一个册子上写下名字之后,就带着士兵离开了。在他离开前,还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我不想让你的家庭发生这种事,但是这不是我能改变的,我真心祝愿你可以在战争中活下来。”
纠以把他们送出门,最后回应说:“谢谢你,长官”
这天晚上很漫长,纠以坐在桌边,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不知道生活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纠以呆坐着,战争,战争,他怎么就突然和战争扯上关系了?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没有这种错愕感,现在全部补上了。困惑,迷茫,他甚至不知道现在该和母亲说些什么。
“纠以,你……”
母亲开始嘱托,像是每一次他出门到镇上去一样,把所有的事,无论大小,无论轻重,全都说了一遍。母亲的眼睛渐渐红了,她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最爱的人,现在又要失去另一个吗?
战争会夺走他的生命的,自己的长子既没有术力,又学不会武技。他在战场上没有生路啊!她见过的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普通人”。即使是拥有天赋的人,也会丧生,该怎么办啊?
说着,她的泪就流下来了。难道她该让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上战场吗?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去杀人啊!
纠此心里很痛,他看见自己的哥哥一言不发,母亲絮絮叨叨地泪流满面地说着,他觉得不该这样,他们不该遭遇这些的。
他想代替自己的哥哥,可是为什么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为什么,当哥哥说出:“我去”的时候,为什么自己没有拒绝的勇气?
这段时间漫长地让纠以坐立难耐,他看着悲伤的母亲,终于不忍再看下去,转过头。
他忽然看见一片树林,一片黄昏下的树林。这不是他眼前的景象!忽然被吓到的纠以差一点就叫出声,刚刚那个是什么?
母亲和纠此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纠以疑惑不解,但是也没有过多在意。母亲说完,看着纠以,擦去眼泪,说:“纠以,我说多了,你早点休息,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说着,母亲起身离开,纠此跟着母亲去帮忙。纠以一个人坐着,悄悄把眼泪擦了。
夜晚,他睡不着。
他总是看见那片黄昏下的树林,那片树林越来越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似乎已经忘了即将进入军队的事实,心中也没有在想这事。
他的思维被那些闪过的记忆片段占满了。不仅仅是那片树林,还有战场?他看见遍地死尸,血流成河,哀嚎声,求饶声,厮杀声,交错袭来。血腥味仿佛就在自己身边,但是他毫不恐惧。
不对!他终于反应过来,从听见征兵官到来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该上战场,就好像自己多么向往一样。
不不不,自己是为了弟弟才如此果决地决定上战场,的吗?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不对,不对,不会这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明显,就好像在催促他到哪个地方去一样。战争,战争,他应该厌恶这些才对,死亡,尸体,鲜血,悲剧,他并非不懂这些,可是为什么,他没有躲避的感觉?
自己果断说出自己去的时候,心里真的全是为了弟弟吗?是否有一种他现在才意识到的情感,在那时影响着他?
还是自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这种想法,才在弟弟面前表现得这么伟岸的吗?
他不想相信这些,但记忆中的那片树林,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下。
自己现在就像是在和脑子里另一个人搏斗一样。他悄悄离开了家,他不知道记忆中的树林在哪,双腿却自发地向森林深处走去。
这也许就是他的那些与人不同的气势的来历。
在很久之前,自己曾经无意中放松了对气势的压制,把自己的弟弟吓哭了,直到现在他都对自己藏有一丝恐惧,尽管现在他应该已经忘了。
纠以还记得,这让他苦恼许久,他花了很久去控制这种气场,这种不寻常,是否和刚刚的这些记忆有关?
夜间的森林有一种恐怖的气氛,不知名的孤鸟哀怨得鸣叫,不是有夜风吹过树枝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以及小动物跑过草地的簌簌声。
纠以深吸一口气,他有些恐惧,可向那片林子走去的欲望更为强烈。他甚至没有功夫担心母亲与弟弟是否发现自己悄悄离开家,他感觉自己如同着了魔一般,只想到那个地方去。
他终于走到一片树林,这里的景象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黄昏的夕阳变成夜空的月亮,除此之外,和记忆中毫无差异。
这是?他蹲在树下,树下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味道,用手扒开泥土,先看见的还是泥土,夹杂着不知名植物的根。再继续扒,心中那种喜悦感越发浓烈,就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做某一件事。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是一个金属品。
他加快速度,终于把这个藏在泥土中的东西扒了出来,这是一个造型古怪的长枪一样的武器,他没有见过,但是脑海中又闪过好几个片段,都是这把武器,那种熟悉感让他不由得相信,这就是他的东西。
看着这把武器,眼中突然泛起泪光,就像是见到一位很久没有看见的老朋友。这是什么?他又看见好几个片段,他挥舞着这个武器,在战场上,浑身鲜血,和上百人战斗,真实地仿佛只是往事。
天戟,这是它的名字。
他握住这天戟,熟悉的感觉袭来,心中那些复杂又难以形容的感情也终于平复。他究竟想不想上战场?他真的为前往战争而兴奋吗?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丝恐惧吗?
这不重要了,他要上战场了。
身后的灌木丛发出簌簌声,有什么靠近了。
他转身,是黑熊。
黑熊和下午见识没什么两样,它好像饿了,在看见纠以的第一时间还没有认出他。它靠近了,纠以握住天戟,调转戟尖对着黑熊。
他和黑熊对峙着,收敛了锋芒的纠以心里有些期盼,手里的这把武器,究竟会有这样的实力?怪异的熟悉感,他知道自己在战斗的下一秒该做什么。
黑熊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类,在月光的照耀下,树下的纠以并不明晰,它只觉得这是一个倒霉的走夜路的家伙。于是,他就该倒霉了,黑熊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饿了就吃,直到自己被猎物杀死为止。
当然,它不会主动去攻击那些看上去不好惹的,不过,它好像还没有辨别那些不好惹的能力。
扑过来了,巨大的身躯几乎遮盖了全部的视野。体重是黑熊最大的优势,巨大的惯性足以让任何猎物倒地,还有双爪伴随着肌肉,强大的爆发力可以击碎人体的任何组织。
没有一个普通人可以战胜它,那些一般的战士和术师也难以抵挡。
纠以毫不畏惧,后撤几步,躲在树边,抬戟就是一刺,戟尖刺入黑熊的皮毛,径直刺穿。咆哮声响彻山林,它的巨掌扇过去,把碗口大的小树直接打断。
怎么会?它感到难以置信,自己的皮毛被刺穿了?这怎么可能?
它没有打中纠以,在中远距离,打断一颗小数的行为可以威慑对方,可是现在不是这样,纠以离它很近。
他们对上了视线。
这是机会!最开始的那一瞬间,黑熊是这样想的,这个人类就在自己的嘴边,只要用力一咬,他的头就会碎裂,没有生物可以在头被咬下来后还能活着。
但是下一秒,它就发现了不一样。
这是?尽管野兽的大脑远远不如人类发达,但是它还是认出来了。这是下午所见的那个古怪的人,而此时,它感受到的恐惧比下午的更为强烈。
它甚至快要瘫软在地,面对无法抵抗的命运束手就擒。
然而生命本身的欲望,活下去的欲望让它再一次发出怒吼,用尽全力再一次攻击纠以。
这是多大的戾气?黑熊的全力可以打碎什么样的东西?人类的身体,头骨,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这个生命在此之前没有像这样使用出自己的全力,而这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纠以把长戟从熊的脸上拔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这次的感觉还不错,看来自己和这把戟确实关系匪浅,也许就是有缘吧。他看见倒在地上的黑熊,如此庞大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以后会做更多这种事吧。
他只觉得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