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着雨伞,站在丁姨家门口,敲响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或许来找丁姨问问说不定能有突破。我这么想着,同时在脑海里梳理刚才在老妈珍藏的PDF们里看到的疑点。
雨点清脆地敲打着伞面、枝叶、瓦砖、泥地,发出不同节奏与高低的音色,听上去犹如即兴奏响的打击乐。
可惜老天没有留给我多余的时间欣赏,木门很快在咿咿呀呀的呻吟声中被人从里面用力地拽开,门后那张如同化石般僵硬的脸再度舒展开来:“哦,小弟啊,来来来先进来坐。”
跟着丁姨刚跨过低矮的木门槛进入庭院,就听到正对面一楼下的客厅传来了热闹的交谈声,我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
“来来来小弟,你阿伯和大舅爷一家都在,去让他们看看,好久没看到你嘞!”丁姨一路把我引向客厅,一边转头朝交谈正欢的客厅里喊道:“快哦! 看看谁来了!”
头皮不由得加麻了几分。
丁姨话音刚落,客厅突然安静下来,我们也刚好站在了门口。
里边是充满了土湿气和浓厚的烟味儿,以及满屋子的平日没交集但是就是有莫名其妙的血缘关系的阿姨叔叔们。
大脑行将就木。
“哦!弦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夭寿。太久没看到了嘞,都认不出来了!”
“我是谁你可认识?”
“来来来坐,喝不喝茶?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应该还不抽烟吧?”
……
与这破旧潮湿的环境完全相反的,热情温暖的乡土人情令我的大脑彻底死机。
…这阿伯是谁来着?坐他旁边的阿姨是他的妻子还是姐姐妹妹?我该叫他们什么?叫错了咋整?…
虽然大脑没在运转,但嘴皮子还是根据这么多年来每次回乡下都会碰到的情况所形成条件反射一一寒暄了过去,一通七大姑八大姨的叫后总算入了座,跟前小小的品茗杯被沏上了铁观音。
“怎么样阿弦,跟你妈妈一起回来的?”
坐定,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阿伯将他脸上所有粗矿的皱纹拧到一起挤出笑意,露出东拆西补的牙朝我问道。
“啊,是的,今天刚到,老妈她这次也是回来赶小说的。”
“还带来一个很漂亮的小媖子(小姑娘)哩!”丁姨咯咯笑地插上一句,在场的几个大婶立刻炸了锅似的嬉笑起来,连同感染了大叔们,他们更是直接:“好!有出息了啊!”
“她哪里人啊?”
“哪里认识的?”
“什么时候带过来我们看看!”
啊。好想死。
不过话说回来,青灵是哪里人啊。真的还没问过呢。
大概是见我应付不过来了,边上看上去稍微年轻些的大婶另外起了一个话题:“你妈妈她还好吗?”
此言一出,原本聒噪的客厅再次冷静下来。
“啊,还是老样子呗,这两天又把自己关在楼上房间里了。”想起老妈那样,我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调侃。
“跟你讲,要好好感谢你妈妈啊。”然而这次大人们却十分地语重心长,“你爸爸去世后,她一边拉扯你和你姐大,还没给你找后爸,你要知道她当时得知车祸消息的时候哭成什么样了……”
哭成什么样我当然不知道啊,她可是在父亲遇害那天在那本不应该存在的墓前吐槽烧的纸钱怎么通货膨胀成这样的人嘞。
“你不要不服气跟你讲,你妈妈在最苦的时候都没找我们要过钱嘞!”
可能是看我一脸不在乎,其中一位以前当过兵的大叔语气开始略带愠色。
“不不不,怎么敢呢。”我连忙赔不是,“对了!她今天也托我来找你们问些东西!”
刚好,老妈你这作家身份借我一用。这也不是头一次她让我来村里调查取材了,好在有前车之例,乡亲们没费太大功夫就会了意,安静下来等待我的下一句话。
我把品茗杯里一口的茶啜光,问道:“她这次在写恐怖小说,然后听到这里不是有那个故事吗?会吃人脸的那个。”
可能因为我讲的普通话,一时半会没有引起强烈的反响。大人们交头接耳一阵后,其中一个坐得比较端正的阿姨回问:“是不是阿虹那件事?”
看来不是因为听不懂普通话这个原因啊。
“对。”
“嗨呀那件事我跟你讲,”还是那个当过兵的大叔急吼吼地说,“那个不是恶鬼,是守护神哩!没有什么怕不怕这回事!”
“就是!阿虹那孩子在保护我们村里的人!”
“晨旭家那是罪有应得!”
“阿虹太可怜了!”
“都停一下,东一句西一句的人小弟听得懂吗?”还是那个举止优雅的阿姨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转过头问我:“你妈妈那边知道多少了?”
为啥突然问这个?
我只好把今天来时老妈讲的东西再转述一遍。大人们边听,有的颔首,有的摇头,还有叹气。
“是这样的小弟,”阿姨听完后有些感慨,“其实也不是我们对晨旭家怀恨在心,主要是他们家太跋扈了。”
晨旭。陈晨旭。所谓的陈家。
“他们家的那个少爷,还小的时候就会把人往山沟里推,只不过当时他推不动大人还以为是玩笑也就不了了之,但是等他长大,所有人就变得不敢对他有意见嘞,因为他家里太有权势了。”
听这个表述,看来“晨旭”家不是本地居民。而是战时出现的“乡下派”——一些逃离城市这些容易成为打击目标,但由于战火烧不到本土而不打算远走他乡的市民。
“这帮人估计是盯着战事结束第一时间回去抢占市内资源的”——老妈这么吐槽过。
我想了想,目前听到的信息都一致,便不打算再重听一遍,于是稍作催促:“阿姨这些我妈那边已经知道了,主要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食面鬼’就是阿虹呢?”
然而话音刚落,还是那个退伍大叔又一次站出来抢了话茬:“大人说话小孩子要有耐心!要知道啊,给你讲故事的这个阿姨她儿子就是惹到了那条肥虫才…”
“给我停下!”这一次反倒是讲述人阿姨出面厉声喝止,“没事别给小弟讲这些有的没的!人家听得懂吗?”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正当我准备张口时,对方却连忙继续讲了下去:“小弟,你应该还不知道晨旭一家惨案的细节吧?这件事不是像新闻提到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哩。”
我把旁人重新帮忙沏满的茶杯里那口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继续静候。
这次,刚才还在顾虑我能不能听懂复杂信息的阿姨反倒没有任何的迟疑,身体前倾作低声耳语状,其他人也跟着以我俩为中心靠了靠。她那用粉底涂得惨白的脸上用重笔描过的眉头紧蹙一团,顿显严肃。
“这件事吼,才不是新闻上报的那样一家都死于食物中毒嘞。我家二舅是当时的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听他说哦,一家人都被咬掉脸皮和喉咙,场面非常恐怖。晨旭和他爱人横尸客厅,他们家那位大少爷死在地窖上来的楼梯上,然后警方顺着地窖进去,才发现被钉在墙上的阿虹,喉咙也被割破,断了气。”
“对对对,就是听说只有阿虹脸没破,那个少爷手里又握着行凶的刀具,所以才说是那一家遭到了阿虹死后的报应哩!”
“没错我听到的也是这样!”
“唉,可怜的娃……”
“他们家是罪有应得!”
未等我作出回应,各位乡亲们便炸开锅似的各自发表其看法来,随后就自然而然地三三两两形成了新的讨论小组开始发散讨论。
最快的发散已经散到讨论明天地里该去忙些啥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锅粥,叹了口气,再一度拿起不知啥时候被沏满的茶杯凑向嘴边。
甚至刚才还在正襟危坐讲着独家新闻的那位阿姨也早已加入了讨论大军,她那板着的脸也随之舒展开来,思绪也应该早就不在给我讲故事上了吧。
就目前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其实和老妈丢给我的那几个PDF文件中看到的大差不差。无论是晨旭家和他们那人人喊打的少爷,还是案发现场的描述,基本没有出入。而老妈收集到的当时比较深入调查的媒体报道里也提到那个陈晨旭的儿子——姑且称为陈少爷、是在地下室对阿虹动用私刑时失手致使可怜的女孩断气后与全家一同离奇死亡的。
然后,是警察那边老妈利用自己的取材许可拿到的当年解密档案。其中很大占比是尸检报告。由于死因相差无几,于是我的关注点和老妈一样停留在了时间上。
陈晨旭与其妻林位琪均死于案发当日下午3时30分左右。
其子陈鹏死于案发当日下午3时25分左右。
唯独阿虹的死亡时间为案发当日下午2时30分左右。
这么看来,就如其他人所说,阿虹死后变为了特殊种并对一家人展开了报复。并在这几十年中作为亡灵守护着村里的人们。
若是如此,也会让青灵他们所属的那个组织下达清理门户的命令么?
比起这个虹,我倒觉得陈家人可能会变成的亡灵倒是更值得警惕。要说为什么的话——
死者虹(暂定名)胃袋内部检测出其他人体组织,经DNA对比与现场地下室的烹锅内发现的死尸一致,为云桥村村民藤定远。
这群禽兽在阿虹生命最后的时光喂她的东西足以证明其危险性。
这下事件过程也是简单明了,受尽折磨的阿虹死后化为厉鬼情有可原。
见在座的各位也没有再讨论的兴致,我便打算起身离开回去。
临走前,我挤出人群,去和丁姨打招呼。
丁姨正和一个老妪坐在庭院走廊里边一边听雨一边聊天。
“丁姨,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然而代替丁姨回应的却是旁边的老奶奶,她听不懂普通话,只是用浓厚的本地话亲切地又将刚才亲戚们的热情招呼又重复了一边。
“哦!刚才小弟在问村里那个阿虹的事情哩!”丁姨突然一拍掌,把之前大家在客厅里讨论的事情又贴着老者的耳边用本地话重新转达一遍。
见满脸笑容的阿婆神情逐渐严肃,我便打算多等会看看会不会有新发现。
“阿虹那孩子不可能杀人。做鬼也不会。”末了,她表现出很不耐烦的神情,朝我摆摆手示意其中的错误。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
我正准备详细询问时,裤袋里的终端突然急促地震动起来。
“喂?”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傍晚。
“阿清吗?快回来。二小姐不太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