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很遥远的故事。
究竟有多远呢。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在学校老师教过一个词,恍若隔世。
尽管物理时间可能只过去几十年,但她感觉早就走过沧海桑田,人世变迁。这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冒险,也没有轰轰烈烈的情感冲突。
所有的开端,是电视上的新闻。当时还在蹒跚学步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听懂屏幕里主持人面色严肃的说辞。
她只记得,模糊记忆中家乡真正的风景,那是在微风吹撩之下掀起宛若千层波浪的,黄金的麦田。
哦不,她还记得,有一段时间,自己开口问最多的便是爸爸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还有被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带走时与爸爸妈妈分别的恸哭。
辗转许久之后,她踏上了这片土地。
黄金色的麦田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苍翠欲滴的茶叶梯田。没有了地旷天高,心旷神怡,转而变成山清水秀,炊烟袅袅。
这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任何值得新奇的地方。唯一能稍微令她心安的是,这里不再有嘈杂人声,枪炮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的味道。
但是这些东西和爸爸妈妈一起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听好,为了安全,在外面不要和人随便说话,好吗?”
叔叔阿姨紧紧地抱着自己,语重心长。
于是自己被送到一间全是听不见或是说不了话的小朋友们的学校读书。
为了叔叔阿姨说的能够活下去,她拼尽全力学会了手语,以及认字书写。
“宝贝你最棒了。将来你的弟弟也会以你为豪的。”
当时,阿姨顶着大肚子慈祥地笑着对自己说。
第二年的春天,随着一声婴儿的鸣啼,她有了个和自己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开心。
考虑到未来的支出,她被转到了充满喧闹声的一般中学。
除开那些常见的好奇的目光,她好像也感觉到另外一些,更不同的东西。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岁月静好。
虽然弟弟的举动越来越古怪。但是叔叔阿姨那个样子,自己也应该跟着一样,因为是家人,要忍让吧。
哪怕他开始对着自己拳打脚踢也好。
平静的生活,从某节课上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这是一节外国文化介绍的课。课上,一位瘦瘦弱弱带着眼镜的男生,放了一首歌。
那是许久未闻的,独属于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的节奏,以及在那片土地上辛勤耕作的人们嘴里唱出来的词语,腔调。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凝固了。不知是曾经熟悉的语言触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某根弦,还是完完全全醉心于这爸爸妈妈曾经对着自己哼唱过无数遍的曲调,回过神来时,竟热泪盈眶。
不妙。不能暴露自己实际上能听会说的事实。
她趁人不注意,赶紧趴在课桌上,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抹掉了眼泪。
放学后,她跑到学校后的山上,找到个没人的角落,颤颤巍巍地扯开自己的嗓子,轻轻唱起刚才听到的旋律。
就这么唱啊唱。在这片没人的林子里,没有任何人会再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也可以暂时忘却那些束缚自己的条条框框。
她越唱越开心,在这绿意盎然的林间,身着白色校服与校裙的她,开始翩翩起舞。
这也是,来自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才会有的舞蹈。
后来才明白,说着同样语言,跳着同样舞蹈的人们,依旧能够为了抢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歌声也逐渐断断续续,最后难以为继。
然而自己的舞蹈却还能够继续。
因为这首民谣,被显得拘谨的,年轻的男声用生硬无比的语言继续唱着。
一曲终了,她微微欠身,提起裙摆向空气致敬。
“Здравствыйте(你好)。 ”
依旧是生硬的发音带来的问候。这次将她吓得连忙找棵树躲起来。
怎么办?不光被人发现了自己不是聋哑人的事实,还被人判别了自己的国籍。
少女捂着自己起伏不已的胸口,还有嘴巴,仿佛想要消去自己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事实般。但更多的,是恐慌。
“是不是太正式了……?”那个声音自言自语后,又提高嗓门喊道:“Привет!(嗨)”
尽管后怕不已,但这乡下能传来的熟悉语言还是唤起了她的好奇,当时作为学生的自己,可能已经没法思考接下来这个探头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可能的后果了吧。
就这样,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与声音的主人相见。
于是,那精致的如同洋娃娃般的脸庞,如同丰收的稻穗汇集成的稻浪般可爱的金色长发,以及足以令所有班上女生嫉妒的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肌肤所集合而成的天使,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果然……”他的喉头上下动了动,眼里却闪过同班里其他男生迥然的光芒,“我看到你在我放那首歌的课上流泪了!你果然来自那个地方对吧!”
她本能地打手语告诉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也顾不上这已经暴露自己能听到的事实了。
“啊、不好意思!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你说话也不要紧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用我们这里的语言可以吧?我还不太会说那门语言,但正在学了。”
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之,但眼前这个戳穿了她赖以生存的屏障却没有任何恶意的男生,却无论如何也让她想不到该怎么应对。
“没……”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叔叔阿姨以外的人交流过,也或许是自己对长久以来的装模作样感到疲倦,亦或是只想放手一搏去试看看能不能博得对方的理解好让自己离开,总之,她也薄唇轻启,吐露出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外人交谈的第一个字来。
“没关系……”
尽管有点结巴,但她还是很明显地看到自己的这句话点燃了少年的兴致。
“噢噢噢噢!原来你会说我们的语言啊!而且还很流利不是吗!太好了!我还怕我吓到你嘞!”
眼前这位同班同学的兴奋劲儿让自己彻底不知所措,但她晕乎乎的大脑还是在关键时刻让自己说道:“那个。定远同学,能帮我保密我的事情吗?拜托了。”
“哦,没问题没问题。П、Проблемы нет!”
两人之间略带尴尬的相视而笑,为她那沉闷的平静生活撇上新的一笔。
至此以后,后山成了她与他的秘密会晤基地。
一边是那片土地上人们的语言的课堂,另一边则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广袤且怀柔的文化科普。
恍惚间便是几年经过,大家一起从这山里镇上的初中升往连读的高中。
名为藤定远的少年,信誓旦旦地朝自己说,有朝一日,要成为外交官。为此,他要努力地学习各种知识、语言。
她则浅浅笑着看着林间洒下的阳光铺在他那充满希望的脸上,朝气蓬勃,又说着一些在自己的经历看来有些幼稚的话语,只觉得可爱,与难以名状的松弛。
于是,她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在坐于自己身旁的少年倾情地诉说自己以后一定要让世界和平的愿望之后,轻轻触碰,并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年,是2070年。离世界各国因G能源消失而不得不陆续签订停火协定还有两年。这一年,这个南国乡下镇上的中学,上演了一出可以改编成完整一套轻小说的青春校园恋爱喜剧。
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时光。不光是因为那个少年,也是因为第一次有了可以在自己被弟弟殴打时能够挺身而出的朋友们。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愈发觉得家里的某种压抑气息在加重。
起先,只是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不到几岁的弟弟看自己的眼光奇怪起来。随后便是内衣裤的丢失,最后甚至会明目张胆地偷窥自己洗澡更衣。
于是,她朝叔叔阿姨反映了这件事。
“要不,你再忍忍。战争应该快结束了,结束后,叔叔就送你回去。”二老在面面相觑,小声探讨后,朝她说道。
要回去吗?
“不准!虹姐姐只能呆在这里!”
还未等自己思考,粗暴的嗓门便从房门外传来。弟弟推门而入。
“可是你姐姐她……”
“我不管!她哪儿也不能去!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罢他便拿出美工刀作势要往自己手腕上割。
“好好好!她哪儿也不去!”
啊,又来了。一如既往。眼前这幅景象,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还有,她不能再跟那个叫定远的交往!”
诶?
叔叔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脸严肃。
“Анастасия (阿纳斯塔西娅),你在学校谈恋爱了?”
她吞吞吐吐地点点头。
“说了多少遍,不能和外人有来往!现在还在战时!你知道你的故国和我们是对抗阵营这件事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会多危险!你的爸爸可是政府里的高官!这段时间不要出门了!”
“阿虹,你叔叔这也是为你好……”
2070年的冬天,她那好不容易充满缤纷色彩的生活,戛然而止。
直到几个月后,正在叔叔阿姨特地腾出自己那间离弟弟房间较远的卧室里书桌前百无聊赖的阿纳斯塔西娅看到定远带着几个伙伴偷偷出现在窗外的山坡上朝自己打招呼开始,悲剧的大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