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坦诚面对贝里奥这件事上,她别无顾忌,倒不如说在此时已是一种不需言说的信任……可另一边,反而比她要来得扭捏,一见她赤身的模样,二话不说闭上了眼。
眼前或许贝里奥梦寐以求的情景,可贝里奥依然本能地回避。这明明毫无必要,他却依然保有着此时毫无价值的矜持。
为圣女(或圣人)净化咒痕,是每个圣骑士的必修课,并且为尊重对方,净化的进阶项是蒙眼操作,因此即使闭上眼,贝里奥也不会受丝毫影响。
他仍不遗余力扮演着一位骑士。
明明唯有这种时候,他不需要如此辛苦——赫墨拉忍着痛自己走向圣泉,期间眼睛一沉,仿佛要逃避般俯瞰一无所有的地面,对他被自己约束感到愧疚,又无声斥责着他不给自身一点放松。
只要赫墨拉仍能听到那些祈祷救赎的声音,只要她的使命尚未结束,他就会被她约束。
坐进圣泉令水位没过脖颈后,赫墨拉甚至没有开口,贝里奥就默契地来到背后,默默展开术法,为她洗礼,净化咒痕。
光芒浮现于房内,祝福包裹着赫墨拉浑身上下,流淌过她每一寸肌肤。圣泉遏制了咒痕的侵蚀,疼痛也逐渐消散,紧绷的精神逐步瓦解,灵魂从千刀万剐的折磨中徐徐解脱。
若要比喻,洗礼的过程就是从石头变成了活物吧。
事实上到洗礼末期,已与正常泡澡没多少区别,只是在被彻底净化前,不能随意离开圣泉罢了。
洗礼过程中,洗礼方直接触碰受洗方的状态更为理想,因为肌肤与肌肤之间,能更高效地传达光芒以作用于咒痕。然而,贝里奥却未触碰赫墨拉。
他的手掌与她的身体仅一掌之隔,从未有过丁点接触。那一掌之隔,就像不容侵犯的界限,铁铮铮地树立在二人之间。
面对这几乎是残酷的矜持,赫墨拉从泉水伸出手,轻易就击碎了二人间不可视的界限,向他传达着自己的微热。
她的五指,正与面前的他十指相交。
此刻,贝里奥确实一惊,却很快又恢复平静,竖耳倾听来自赫墨拉的倾诉。
“已经好久了呢。那时弱不禁风,枯瘦得像是残枝的手,已经变得那么结实了。”
二人十指的交叉更紧了些。
“是啊。你也穿上了漂亮的白衣,不用再身穿一身既脏又烂的衣衫。”
与她一起度过的苦难时光,贝里奥静静陈述着;正因为他闭着眼,那残忍的时光又回到他的眼前耳旁,似有某种魔力,把他的手变得如那时一样无力、脆弱,无论什么都无法抓紧。
那是个万籁俱寂的飘雪之日,灰色的天空回响着厚重的轰鸣,一切都宛若铅般沉重,狭小偏僻的巷子如是灌满尖刀的废铁盒。冰冷而无情的空气正像一把把尖刀,随着呼吸刺进少年的肺部,由外向内、由内而外撕裂着他。
即便如此,他也聆听着巷外玲珑的八音盒;人们熙熙攘攘着,构成了无比美妙的声响在铁盒外回荡着。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这也不过是对美好事物昙花一现的奢求;他无疑也是个快要入睡的孩子,想聆听着八音盒的声音陷入沉睡,直到黎明前都一睡不起。
没有黎明的话,一直睡下去也不错吧?
“撑住!请撑住!我很快就会把你搬到救济站!你一定会没事的”!
不知何时,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溜进了铁盒中。
求生是本能;只需给予将熄的火焰一把柴薪,燃烧就能维持下去。他的灵魂也将熄灭,却在听到那活生生的声音后努力地重燃了,以那吹之即灭的微弱烛火,令视线勉强清晰了些。
眼前有一个纤细的人影——好像有一束光,从灰色天空落下,刺穿了向死的“美梦”。
所以,他本能地向光芒伸出了求救的手。
这时他才拼命侧过头,第一次看清了她,看到那一双在薄薄雪华中闪着微芒,如白昼般明亮清澈的双眸,正呼唤着他,带来他曾可望而不可及的救赎。
于是有一双纤细又弱不禁风的手,在残忍的天空下牵起了他,并再次呐喊着,“撑住!马上就没事了”!
那并不温暖,却无比柔和的手,触及到了他将要被冻碎的手;就是那一瞬间,他支离破碎的一切似乎都被一点点拼合了起来!
尽管他的力气小到几乎抓不住,却仍锲而不舍地抓紧那牵住他的手,生怕失去。
少年与少女的初遇,在那个谁都不会在意的废铁盒中。因此少年在意少女,超过在意世间的一切。
无论过了多久,曾经的时光都历历在目。
那时的少女,如今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地背负使命,将践行最为光明伟大又正确的“救世”之路。
少年与少女都不曾改变。
他们并未物是人非;但是他与她,也早就变了,正如那时她对他伸出援手,现在由他向她伸出援手……只不过,长大的少年到此才意识到一可笑的事实——主动扣紧他所伸出之手的,依然是那时的少女。
与过去不同的是,长大的少年不再那么孱弱;他可以牢牢抓紧,绝不松手,生怕失去她——也更想要保护她,用这被她所拯救的双手(自己),为她在使命之路上披荆斩棘!
“唔!!”
当少年再度身处飘雪之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看到少女莞尔一笑时,便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到已长大的少女在圣泉里,正对他愧疚地低着视线。
“我们都变得不同往日了吧。”
“是啊。”
“但我也依然是我,你也依然是你;而我们,已经不再是那时的我们了。
“是啊……”
“所以至少、现在,不要被我和我的使命约束,就这样看着我吧,看着我的一切。”
……
沉默凝固了氛围,贝里奥原以为自己听错了,方才一时语塞,结果他只不由得暗笑自己太过小心翼翼,不敢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放下矜持。事实上他确实错了;他的确从她那获得了心安理得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