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具体的日期和时间都已经被我已忘得只剩下一个疑似是夏末的印象了。
当然,那时的我也不可能自己看清楚自然的模样了,我出现在那个河流的时间,也是在那之后听到了其他人的讲述才知晓的:那是一个还留着余温的时节。
我想我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如果时间上再稍微早些,我被人发现的时间可能就是北方的冬天的末尾,或是接续着寒风与低温的初春。
对于已经习惯了南方温暖的我来说,初次与冬之女神相见就用着那样病弱的身体的话,我可能就不会被人救下了。
北方的冬天,草木会就此枯萎,河流也会在凛冽的寒风中结冰,甚至就连本地的北方人穿着像我那样单薄的衣物也会冻毙在冬之女神的铁链下。
那绝对不是一个能让当时的我活下来的季节,也不是一个当地的人能够坦然忍耐的季节,即使他们那里还没有到达北方的腹地,但是冬之女神麾下的链锁就已经将那一片土地纳入了自己的辖地,他们会把所有东西都一视同仁,在他们狂欢的冬日里无情的鞭挞那给予我第二次生命的土地。
“哈……”
我放下笔,对着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指呼出些热气,看了一眼窗外裹着素衣的太阳。
果然,我还是一个有些恋旧的人,我们的回忆是在这里开始的,我也就到了这里,想把回忆中的东西放在这里。
这片北方的土地远离了我的族群,但是这一次,他们知道,这次我会尽早回去。
而且……那个有些发寒的太阳告诉我:今天也确实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天气。
……
“你说她还活着吗……”
“几张破布……还有身上的青包和口子……”
“这怎么看都该死了。”
“脏东西!真是倒霉,都快收成了给来这么一出。”
“啐!”
“别让她死在河里!水就不干净了。”
这些,就像是被刻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是当初我在要醒来时,听到的第一批话语,那是人类的语言,代表着一个几乎不会将我容纳的种族。
可是那个时候,我依然想要张开嘴巴,向着这群大部分都会期望着我现在死去的北方人说出拜托他们将我救下医治的话。
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觉得浑身冰冷,就像是柔软的死神正在用他那没有什么温度的手在抚摸我的身体,在我的肩上、脖颈,甚至后心,都留下了那种象征着死亡的,温柔的冰凉。
……
“日安,请问主人您依旧要去村子里吗?”
还好,我并没有死在他们的面前,没有死在昏迷期间,没有接受那些日夜诱惑着我放下这个尘世间残缺的身体投向神明怀抱里的声音里。
而等到我能像站在这样站在别人的身前,用着自己刚学会的人类的语言说出自己的问候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夏的时间了。
其实在那个冬天里的时候,我原本是要死的,是要早早地将自己残缺的遗骸交给大地母亲,把自己飘荡到了森林之外的灵魂转交给死亡之神的。
甚至就算是将我救下的恩人,都在我的意识飘荡的时候,说出了一些充满了歉意的话。
在那意识迷蒙的时候,我听着耳边虫鸟的轻吟,几次感受到了死神那已经磨得锈钝的镰刃正悬挂在我的脖颈上,只要我那在族群神树上的枝丫再枯黄一点,我就会随着他走向所有森精灵的结局。
但是最终,我还是在恩人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熬过了北方的严冬,用他给予的生命的火焰,烧痛了将我抱在怀里的死神。
“是啊,村子里的小孩们总有几个发烧的,不去照顾一下熬药的话很难好起来。”
主人他坐在椅子上,翻着自己手中的那个写满了名字的册子,那是他用来记录病人的本子,上面全部都是村子里的人的名字。
暖色的阳光斜敷在他的身上,那双总是很认真的眸子里,有几分折过来的光。
“需要我和您一起去吗?我或许也能帮的到您。”
“不用的,悦。”
主人看着手中的册子,又拿起笔在上面写上了一些东西,也许是药吧,主人经常会在病人的名字后面写上当天需要哪些药草来熬作药汤。
“而且……‘主人’这个称呼真的没有必要,我又不是精灵贩子。”
他轻声笑着,习惯性地提醒着我,想要我更改掉自己的口癖。
但是这怎么做得到呢?本来在救下我的时候我便已经欠下了主人一份恩情,现在我又被主人医好了身上全部的伤势,唯一还能证明我是那个曾经近乎死亡的精灵的证据,只剩下一道还没消除掉的浅浅的疤痕了。
甚至再过不久那个疤痕也会消失掉,那个时候,无论是怎样看,都会很难让人相信我居然是当初那个已经走进了死神怀抱里的精灵。
主人给予我的恩惠已经不再是金钱,或者多少魔法能够衡量的了。
我没有办法对他做出自己的报答,所以不如就这样,在主人的身边服侍着他的生活,照料他的一生,在主人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会帮他打理完尘世最后的依恋,这样,我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报恩。
这是教诲里写的很清楚的东西:予恩者馈赠
人类的寿命是很短的,所以对我来说,这样的滞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如果只是这样就能够回报主人的恩情,我也是得了很多的便宜。
精灵的时间简直就像参天古树上的绿叶,落下几片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惜。
“叫我月就好了。”
主人的嘴角依旧带着几抹微笑,他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总是能看到他在笑着,露出几分温暖,让人不自禁地就会有上几分好感。
“不……那样的话太逾矩了,还是这样就好。”
“好吧,果然还是这样的回答。”
主人他已经习惯了,在我刚刚睁开双眼,在大脑的混沌和身体的虚弱之中康复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这样称呼他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起,我们之间对于称呼的问题就已经相互说了不下百次了。
他曾经和我争辩过,说这样的称呼在不知情人的眼里,会让人很难堪。
但结果便是我依旧这样称呼着他。
说着,主人无奈地站了起来,伸手拿起了那件挂在椅背上的,在口袋上缀着两条看不出针脚的金色布条,还在那两条金带上镶着一块雕不知名花朵的纽扣的,宛若飘着浮云的纯白色的大衣穿在了身上。
那似乎是别人送给主人的谢礼,也或许是附近的城市中的人送给主人的赠品,用来表示自己对主人的感谢。
毕竟只有那边的人类城市才有人能做出这样的衣服。
“真的不考虑再搬倒距离村子近一点的地方吗?那样的话每天的休息时间会多很多。”
我走上去,帮助他折着衣领,抚平没有舒展开着衣褶。
“没关系,我自己从前就想过来森林附近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屋,倚着树林,靠着河水,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景,很美很安详不是吗?”
他笑着,似乎没有因为这里距离村子路途的颠簸与遥远而发愁。
“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房子旁边,看着远处的日落的夕阳晚霞和炊烟袅袅,再去听听潺潺流水,这样的日子对于悦来说应该也是最舒服的吧。”
他挑挑眉梢,似乎很是满意自己描绘出来的景象。
嗯……是的,对于我来说这样的环境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毕竟我是森精灵族群的一员,越是在接近自然的地方越是会感觉到舒适与安然,从前我也随着族群中的人偷偷溜进过南方的人类城镇。
那里……很闷,会让人觉得像是胸腔中在流溢着血液,沉重,苦闷,还有着说不出来的坍缩般的疼痛,就好像是自己的所有都在向着胸腔的中心收缩、凝聚,然后颤动。
犹如血液在凝聚,又变得凝实,长出尖锐的利刺。
“没有关系,我无所谓的,不用太顾虑我的感受,毕竟这里是您的家。”
我摇摇头,回应了他。
“你看,悦都说了这是我的家,那就让它在这里吧。”
果然还是一样爽朗又轻松的回答,但是我也不会因为这些感到失望,因为这就是他的决定。
主人的外貌并不出彩,他和普通人一样,在外表上没有办法挑出什么有高出其他人的地方,不过也相应的,他的外貌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不称的缺损。
可即使这样说了,主人他也一样有着会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是那双会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有他那一头漂亮的黑发。
我还记得有一天的晚上,主人他邀请着我一同去晚间的树林里感受一下夜风的味道,那个时候我无意间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映出的星星与月亮。
当时的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就像是认为一切都会像这样平稳的走下去,身为人类的他会这样在时间的摧残下慢慢老去,最后在我的注视下离开这个世界。
就像是天上永恒不灭的星星与月亮。
这很正常,就像是在我的族群里一样。
但是当时的我或许是忘记了,森精灵的族群与人类相比,是很闭塞的,我们一生中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在我们族群所在的森林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的时间才是我们走到森林的外面、穿过族中长老们花费精力布下来的魔法罩,去瞧一瞧那个在族群老人口中的外面的世界的时间。
以至于在族群中的口口相传里,我们只知道外面从荒凉变成了有人居住的部落,又从有人居住的部落变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村子,然后便是镇子、城市,再到建立起代表不会再次扩张的城墙。
在我的印象里,那里的人是不会变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一生都在平淡的日子中度过,就像是部族中心那片不会掀起什么波澜的“翠草湖”一样,安稳平淡。
而在不久之后我才清楚,人类的生活究竟有着怎样的光彩,那里并不安稳,那里就像是每天都会有着疾风骤雨的森林,每天都有着高耸的老树倒下,也有着刚刚破土的稚嫩幼芽。
他们会和森林一样遭遇天雷起火,也会和森林一样酝酿新的生活。
无数的毁灭和无数的新生在他们的土地上简直就像是日常中的太阳升起与落下。
而在我的族群里,每次的毁灭与新生都是一个值得欢庆的节日。
当时的我就是那样抱着一种安然的平稳的心态,在静静地等着主人他老去的那一天的到来。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担任仆人的角色,就像是在森林中的部族里一样每天做着一样的事,帮他打理着这间木屋的一切。
当然,在有些时候,我也会去村子和森林里,帮着主人熬制汤药,采摘药草。
只不过在这样做的时候,我要去村子中医药室的里间,不让人类看到。
做这些的原因是我是不能在那里露脸的,人类对于精灵是带着一种厌恶夹杂着惧怕的情感,即使我已经在伤病中丧失了使用魔法的能力,我对于他们来说也依旧是一个会被厌恶的存在。
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很早就知道,也接受了它。
“要去工作了吗?”
我轻笑着,抚平了最后一个褶子。
“嗯,悦你也不需要天天都在家里照料着,有时间的话就出去走走吧。”
他说着,揉揉了我的脑袋,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向了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主人会喜欢这个动作,在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很抗拒这种被人抚摸脑袋的感觉,就像是在教育晚辈一样。
我的年龄怎么会比和我外貌相仿的人类小嘛,精灵的寿命多么漫长,百年的时间也只是闲言碎语里的一个标点,一个符号罢了。
“我有一种感觉,每年春天都会出现的感冒很近了,悦来帮帮我吧。”
他回过头,语气是那么轻快,就好像那不是什么值得烦心的事一样,可我明明还记得每次到了那个时候,他总是会待在村子里,在那里空着的一间房子里给村民们熬煮药方上的汤药。
“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再去村子里熟悉一下吧。”
说着,他似乎很是惬意地走出去,关上了大门。
我顺着房门关闭的音响,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餐碗。
至少……他说的他很喜欢这边环境的话语没有掺杂谎言。
不过既然是他亲自拜托给我的事情的话,那就快些把现在的事情处理掉,就去村子里看看吧,自从我康复的那天起,我也没有几次去村子里,更不要说去记住村子的样貌了。
而且在那里操持着生活的村民不喜欢我。
至于恩人花费钱财建起的房子……
这间木屋说是房子,但实际上更应该用人类的语言说它是一栋有着二层房屋的小别墅,我也不知晓主人他究竟是花费了多少钱才雇佣着人将它建立在了这里。
房屋客厅的左右两边都有着三个房间,右边分别是书房、储药间和厨房,左边则是我和主人的房间,还有一个用来为上门的客人进行诊断的简单的医务室,医务室的旁边便是我们走上二楼的楼梯。
至于二楼……那里看起来是想再准备做两个卧室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成了库房,其余的位置则被特地留作了只要走出二楼走廊就会看得到的阳台,那里的风景很好,是正看着村子和山峦的位置,每每到了清晨,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就像是在看一个让人着迷的风景画。
正像是他说的,袅袅的炊烟和寂静纷繁的夜幕,他们之间相互映衬着,而在不远处的彼端,就在他们之间,沿着山峰那曲折的边界又缠绕上了一条像是春天里那无名花朵上的鲜色橙红的系带。
时间不早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也会是他经常说的,村子里类似于商贸集会的日子——每个周末最后的两天,这个村子附近的城镇上的人会来这里卖没能处理掉的商品。
虽然质量可能说不上好,但是足够便宜。
如果想要熟悉一下村子里的人的话,今天去应该是个合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