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坊里摆着颜色各异的神秘药水。几乎是在工坊的深处,黑褐色的木架上陈列着更为古老的炼金物件。
昏暗的荧石灯映照着比菲特布满皱纹的面容。他现在正在工作台上进行炼金实验。小巧的圆框眼镜架在他的鼻子上,镜片后的双眼专注地注视着工作台上的两个物件。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凝重的气氛。比菲特因衰老而蜷缩在一起的身躯似乎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剧烈颤抖,随后迅速将工作台上的两件物件放进一个木匣中锁好。
他把木匣藏在墙砖的缝隙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衣,目光死死地盯着已陷入寂静的木门。
比菲特犹豫了一阵,随后拖着衰老的身体为来者开门。
夜晚的气息并着寒冷的清风涌入温暖的炼金坊。门口站着一个神色十分疲惫的少年。
“呃,这么晚还来打扰您真的很抱歉……那个,您有时间吗?”
听起来还很有礼貌。比菲特瞟了一眼少年手中的瓶罐,从里面传来一阵浓烈的酒香。
比菲特皱了皱眉,冷冷地扫视着少年。
“我不喝酒,而且,我现在的确是挺忙的。”
或许是因为满心的不满,比菲特的语气中尽是排斥与不耐烦。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他显得有些窘迫,讪讪一笑。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哈,等您有时间了我再来拜见。再见。”
少年的面上带着失望,但他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比菲特眯起灰色的眼眸,仔细地打量着少年瘦高的背影。萤火虫的蓝色幽光潜伏在少年脚步旁的细小草丛之间,通向院子外面的望川山脊。
比菲特捻了捻唇边的小胡子,思索着——
“小鬼,你先站住。”
少年的脚步顿住了,幽蓝色的微光似乎遭受了什么惊吓,渐渐化为缥缈的浮烟消散。
比菲特谨慎地盯着那个停下的背影,暗自在裤子上擦去满手的汗渍。
“虽然我很忙,但我不介意和你谈谈。进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古树顶上叶片摩擦的声音。比菲特转身走入炼金坊。门还敞着,从室内散发出晶雾一般的昏黄灯光。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
少年扭头看向那扇敞开的门,低声嘟囔着。
等到走入炼金坊,宁静的黑夜才被神秘的灯光所替代。
比菲特引着他来到客房。这里与工作间相比显得更为开阔,除了一套桌椅就别无他物。比菲特将工作间的门仔细锁好,坐在少年对面。
对于比菲特不住打量自己的目光,少年只感到一阵惊悚,仓促地将酒罐放在桌面上。
“都深夜了还来吵别人的清静……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说有什么东西要我来洗炼?”
比菲特的双眼又一次看向少年背负的长刀。
“……没什么,主要这并不是我的事。有个朋友想让您帮一个忙,他自己不方便,所以就让我来拜托你来着……”
少年说着,一脸歉意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被包裹好的物件。
他将覆盖着器物的布条一一取下。一截断口极为光滑的剑刃在灯光下闪出雪白的锋芒。
比菲特先是愣了几秒,随即挑了挑眉,从喉咙发出一阵恼怒的低吼。
“打扰我就是为这事?!你个混蛋,这种事明明可以去找亚塔城还有其他地方的铁匠的!”
“没有没有,我那个朋友说必须是你才会认出它,因为是你给这柄剑刻上铭文的……”
少年惶恐地解释,语气中尽是焦急。
比菲特闻言,先是一懵,目光不由得移向桌面上的断剑上。他眯起双眼,果然在银色的剑刃上看见了微不可见的黑色铭文。
这样的铭文,的确是
“那……你那个朋友……想要什么?”
比菲特忽然说了一口气,望向少年漆黑的双眸。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份释然。他合上双眼,嘴角扬起一丝轻松的笑意。
“他啊……想找回这柄剑的名字。就只有这样。”
面对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请求,比菲特垂下双眉,又一次捻动唇边的胡子。
“你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的名字也要告诉我。”
少年的脸上露出苦笑,仿佛这是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叫作暮尘之谷……”
少年的话语顿了顿,手指抵着前额,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我的名字……哎,算了,名字不重要吧,反正我也忘了。”
比菲特若有所思。
“忘记自己的名字?行吧,行吧……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也真是累苦你了,今天晚上就先住在这里吧,明天你就带着答案回你的赫姆城吧……”
比菲特难得说了那么多的话。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摩挲着,但语气中还是透着几分不耐烦。
“啊那这样可真是太感谢您了,这里有什么可以让我干的活吗,这么白住在别人家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喜笑颜开,连忙点头道谢。
比菲特拜了拜枯槁的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了客房。
被独自留下的少年茫然地看着比菲特消失的影子,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么,现在的情况是——
现在是来到希维纳大陆的三个月之后。再少年的那个朋友的帮助之下,对于这个世界的构造,少年已了然于胸。至于格斗术和灵溯技能,虽说不能称作炉火纯青,但也算是相当熟练了。
从星渊坠落而下时,恰巧也是这个世界的深夜。
当昏迷的少年苏醒过来时,身旁正好坐着一个看起来与自己拿年龄相仿的男人。
只不过,男人的注意力只是放在山下的斑点灯火。
“哟,竟然醒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活着,有些让我惊讶呢。”
没等少年的神智完全恢复清晰,耳边就响起了这样没有礼貌的话音。
少年拍了拍昏沉的脑袋。他刚想从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爬起来,浑身传来的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乱动,会伤到骨头的。”
然后又是一句温馨提示。
少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钉在地上一般不能动弹,索性直直躺在草地上,望着漆黑的夜空。
璀璨的星渊已经消失了。
“诶,这里是哪儿?这应该不是梦吧?”
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就像是被扼住了一般火烧火燎。
少年的这个视角勉强能看到男人。男人挠了挠鬓角,他那杂草一般的头发被绑在后脑勺,但仍是有些许的碎发遮住了前额。
“听你说这话,你大概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呃,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我都没说呢,你就确认我是别的世界的人?虽然事实也是如此——靠,疼死我了。”
说了这句话,钻心的刺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但男人却像是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讲道:
“这个地方叫希维纳——整个世界都叫做希维纳大陆,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就这么多了。不过嘛,大概的一些常识我还是能告诉你的。”
少年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
“唉,兄弟,先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吧——能不能帮我治疗一下哈?!我现在都痛不欲生了,你还搁那瞎扯淡,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少年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怒吼,后果便是——
感觉心脏都要被自己的肋骨戳破了——
这样的剧痛。
少年感觉在嘴角涌出了一些粘稠的液体。他有些恐惧了,因为那可能就是自己的血。
“别急别急,你死不掉的。等我看完风景,我就带你回我家,顺便再教教你一些实用的小技巧。”
男人慵懒的声音在此时如同金属摩擦声那般嘈杂,令人心生厌恶。但不管怎样,也不只是伤势过重,还是气上心头,少年暗自咒骂着,暗自咒骂着,就在自顾自的悲愤之中昏死过去。
如此,先前的一切愤怒与不堪都暂时烟消云散了。
第二次苏醒过来,天色放晴。当温暖的阳光从木窗渗透进来,映照在少年的双睫上,他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怀念清新的白天。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此时已经躺在一张木床上了。虽然有着阳光,但身体依然能感受到弥漫的寒冷。
原因很快也找到了,毕竟盖在自己身上的,能称之为“被子”的东西就只是一张粗糙的草皮
“……这么看来那个家伙真的把我带回来了?”
少年微皱着双眉,意识还是有些昏沉。
他看向窗边,看见那个男人依在房梁旁,呆呆地看着外面。
“……喂,外面那么吸引你吗?每次看你都是在发呆,发呆,还是发呆。”
少年没好气地开口了。
“不是我喜欢发呆,我是在想啊,如果能到外面去,我这样的人啊,到底能活成什么样子。”
令少年没想到的是,男人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富有深意的话。
少年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认真地回答道:
“什么样?不就是个人样吗?总不能是让人摸狗样吧?虽然看着你也挺帅的。”
“嚯,有意思,好久没有人像你这样说我了。”
男人的目光定格在少年身上,眼神中似乎有着几分神色。
少年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只好呆呆地点头。
空气沉寂了片刻。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这有什么,我才刚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少年回了一句。
“……这倒是有些道理,但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幽灵,你会怎么想?”
突然有一个很超模的新名词蹦了出来。
少年愣了几秒,随即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着:
“这又有什么,我都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咯,还见到过真正的星辰大海,区区幽灵——切,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这席话真让我有些意外呢。”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看向少年。
“我叫桑烛,你叫啥名?”
“……呃,抱歉,我跑到这个世界前,碰巧把名字给忘了。”
“名字都还能忘掉?真是奇怪啊,我都死了百来年了,名字我还是忘不掉的。得,少年,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在这里安身立命,还是……?”
少年沉思了片刻。
“还是要回去吧,毕竟那里才是我的故乡嘛……”
当时从那里跳下来,不就是为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吗?
不管怎样,他是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地方的。只要故乡仍旧存在于记忆之中,不回去的话,心里总会有些不安吧。
“那行。现在,下床,跟我到外面去。”
桑烛点点头,撂下这句话便推门出去了。
“……啥?我的伤都没好……咦?”
刚发出不满的声音,少年动了动身体,意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恢复正常了。
“难道是那个家伙治好的?”
少年有些疑惑。他看见自己的板鞋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他这是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小木屋真的满是疮痍。
少年愣愣地看着透着蔚蓝晴空的屋顶,忽然笑出了声。
——行吧,人家是幽灵,不用在乎这些的。
来到屋外,少年看见两侧陡峭的石壁。天空在这里就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时候会被茫茫的浮云所蒙蔽。这里是一处山谷。
桑烛站在涓涓的谷溪旁,在密布的绿荫之中,少年几乎都看不清他那若隐若现的身影。
桑烛的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在看到少年之后,他使了个眼神。少年注意到在男人的脚边,还躺着一柄长刀。
少年走过去,耳边响起清澈的流水声。
“你这打算干嘛?我跟你说啊,我这辈子都没碰过这种东西哦。”
少年瞟了一眼长刀,看向桑烛。
“那不管怎样,现在开始就要碰它们了。过来,我都有好久没教过徒弟了,现在拿你来试试手。”
看起来桑烛还有些跃跃欲试。
少年没动。
“喂,我为嘛一定要碰这种东西啊。这里应该是法治社会吧。”
“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但这里是希维纳大陆,多学一点技艺也是有用的。更何况,你还有着灵溯呢,不学点格斗术不就浪费了?”
桑烛摇摇头,耐心地循循诱导。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灵溯是啥玩意儿?”
“等你学会格斗术再说。还有啊,你不是想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做到啊,所以说啊少年,你要走的路肯定是不会那么顺利的,跟我学点东西,不亏。”
总感觉是传销组织在诱骗高中生呢?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少年还是走过去,拿起那柄长刀。沉甸甸的,像是新生的骨骼,令他无法自由地使用。
桑烛满意地笑了。他向少年指出长剑。
“来,过两招。”
少年一愣,脸上扭曲出难以言喻的诧异。
“哈?你跟我开玩笑呢,我都没碰过这种东西你还跟我过招?”
“只是来看看我该怎样教你。来。”
桑烛拧了拧手腕,看起来他是在等着少年先进攻。
少年咬了咬牙。用双手握着长刀都会感到沉重。
他硬着头皮,像只小鸡雏一样挥刀冲向桑烛。
桑烛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个练武用的木人。
当少年的刀刃即将劈中桑烛的胸膛时,桑烛手中的长剑只是轻轻一挑,像是再用勺子舀起一汪泉水一般——
少年感到自己的手腕不像属于自己的一般,长刀不受控制的挥向一旁的空气——
桑烛上前一步,手肘击中少年的肩膀,再一顶,手中的长剑顺势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没等少年反应过来,剑刃又轻飘飘的离开了。
“喂,你不会连架都没打过吧?”
桑烛看向少年的眼神中充满了无语。
少年再次感受到了浑身无力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根本没有战斗过的经验,即使知道这只是一场比试,他还是对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心有余悸。
他咽了咽口水,脸上牵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不管怎样,就先到此为止了。你先自己去外面找点东西吃,回来之后就开始正式训练了。”
桑烛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挥,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
……
如此,便是少年在希维纳大陆上的正式开始。
他望向仰视天空发呆的桑烛,一时间心中涌现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这样的开始方式是不是有些太过寻常了,就感觉自己十分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
这样的顺利,开始让他思考起一个很荒谬的问题:
自己是否也忘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呢……
这样的想法并未持续太久。十几分钟之后,在空旷的山谷之间即将回荡起少年那声嘶力竭的怒吼:
“你下手轻一点啊!靠,我还只是个新手啊!”
——这样的话语。
以及悠久的,在周围伴奏的亢长的爽朗笑声。
“你说你怎么那么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