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或许这就是受欢迎的烦恼吧。”
他又耸了耸肩。明明像是在赞同,语气却像本该淘净的白米中混杂砂砾般刺人。
这是我第二次从他的话中听到疏离。入学以来我从没想过会遇到的,在短短一天内出现两次。
他,似乎讨厌我。
这个念头随着头顶明灭闪烁的路灯一起转了又转。
抬起头的我盯视着他,映衬他脸的光与暗近乎偏执地变换,仿佛给漆黑的铁面镶上半边银色茧壳。那神情说不出是冷漠是淡然,是喜是忧,是哭是笑。
我像是被空气中的沉默挟住喉咙,半晌我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
“你,讨厌我?”
我期望听到什么。不确定性在我胸腔中鼓荡,令我喉咙干渴眼眶发涩。我们不过同班,关系又像是陌生人。可当下心头盘桓不去的想法,我想借他的口变为确信。
“……是啊。”
他低声笑了一笑,
“说到底,被人表白,却摆出那副姿态。要说不令人在意也很困难吧。”
……咦?
“一般而言,被喜欢着自己的人表白,就算没有交往的想法,心底也会感到开心吧。毕竟青春期少男少女,大致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双手抱胸,用探究般的目光看我,
“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却一脸像要哭出来的表情。遇上这种情形,自然而然就会想驻足多看一会儿。不过如果让你感到困扰了,那我抱歉。”
我垂着头,晚风撩起一侧的长发。
“说到底,或许那只是喜极而泣,也有这种可能不是么?所以终究是我多管闲事,我看我还是及早离开吧。”
说完这句话的他似乎打算转身离去。
我猛地上前一步。
扯住他的袖子。
抬头逼视他不得不转过来的惊讶的脸庞。
是了,就是这个男人。把我从虚伪的舞台上拽下来,呈现观众以幕后的破碎与疮痍。
“我没有……哭。”
奇怪,明明我是除了伪装和扭曲外一无是处的女人,却在他的面前无处遁形。说到底,舞台中上演搞笑默剧的伶人,谁能猜到那滑稽的小丑面具下,究竟是不是泪流满面的容颜?
“嗯。”
他点点头,仿佛在认同,
“用准确的说法是,‘你没有流眼泪’,可你的神态,全身上下在告诉我,你在哭。或许是我类似的经历告诉我,你所露出的那种微笑,无异于哭泣。”
“……混蛋。”
“你说什么?”
“我说……你混蛋。”
我生硬地吐出近乎遗忘的脏话,像是未上机油的老旧齿轮令人牙酸地转动。我借着一字一句的气势继续上前,踮起脚尖,他的衣领被我揪住,他垂落的目光被迫与我相接,他的呼吸急促地打上我的脸庞。然后,月光像是琴弦般洒落他半开的领口,反复奏鸣方才的回音。
那空气中酝酿的并非是旖旎、躁动、缱绻缠绵。我在几乎吻上他的距离,眼眶终于有在舌尖尝来不过是咸涩的液体滴落。
为什么存在能看破我的你。既然如此,那我不就无法坚持我的伪装了么?
“人人……都期望我的爱。期望和我一起得到幸福。”
我像是在对自己说,只把他当做一面镜子,
“看着他们期许兴奋的样子,我却只能想到关系破碎后的样子。每块反光的碎片都倒映一场痛苦的终结。明明我不是能好好爱别人的立场,却承受像天使般拯救世人的期望。”
“明明我连幸福究竟为何物都不明白,爱和不爱更令我无所适从。就这样让我一个人不好么,可从所有人目光中读出期待的我只能感到害怕。”
“可以的话,我也想学会这些。但是为……”
“够了。”
他声音低沉,忽然打断我的话,
“说到底,你会这么痛苦的原因,无非是你不够‘自私’。”
“……诶?”
脸上泪渍未干的我呆呆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的成长环境如何,不知道你周围人对你的教育如何。总之,你害怕别人对你的期望,害怕别人对你的喜爱,也害怕真实的自己暴露给别人看吧。”
我无法开口,目光像是磁石般被他紧紧吸引,只能看见他一张一翕的嘴唇。
“你活得太无私了。归根究底,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救世主,少了谁生活依然要继续,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他冷冷地笑,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回应每一个人?谁说满足他人的期待是必须的?谁说恶劣的自己就不能获得幸福?谁说这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真正的你?”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既然不会爱,就慢慢地开始学。而从第一步开始,就是先敢于面对破碎真实的自己。”
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等我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手里被人告白的信封已经被他猛地夺去。
信封被丢弃到昏暗的角落,他两只手抓着刚取出的信纸上沿,从那雪白的纸张后露出他冷漠又讽刺的笑。
指尖按住信纸。
向两边用力扯动。
伴随“呲啦”的撕碎声。
一遍又一遍。
一声又一声。
信的碎屑像雪片一样四散开,又像是从露天广场上哗啦飞开的大群白鸽。
从令人眼花缭乱的白中,他拂去掉落肩膀的最后一片纸屑,语调出乎意料的温柔:
“这样,我也做下了不可饶恕的犯行,和你一样,是恶劣的、自私的、拒绝回应他人期待的共犯了。”
于是再次地,从两颊不受控制地,有两行温热流下。
那次事件发生三天后。
“喂,做我女朋友吧。”
在放学后的走廊,我整理完座位拎着提袋从教室离开时,他背靠墙边说道。
依旧是面带讽刺的笑,从那向我射来的目光中,不含半分期待与爱意。他只是像在报告一则规章制度般对我说道。
回忆的景象在一瞬间降临。
我微微笑了起来:
“那么,你喜欢我吗?”
“当然,不喜欢。”
“呵呵,是这样啊——”
我低下头,把手放在心口,确认那里喧嚣的跳动。
“那我就——答应你。”
“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