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分钟的中场休息倏地过去，陆续有球员回到场上。
那个明华十一号独自走在队伍末尾，耷拉着脑袋，用穿着钉鞋的脚无意识地踢着草皮。
他们在场上站好阵型，等待中圈开球。
下半场易边再战，这次轮到市一中的九号开球。身材高大的他就像一台战车，背后的夕阳在他身前投下浓重的阴影。
上半场的领先一球就是由他打进，他的确兼具速度与力量，在前插时展现出了他的强大冲击力，是个优秀的中锋。
我看了眼站在右侧的那个十一号，他似乎已经振作了精神，重新摆好姿态，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
我忽然垂下了眼，有些不敢看他。
划破天际的一声哨响，场内场外的气氛重新被点燃。
论综合实力，明华完全处于下风。上半场之所以相对胶着，是因为市一中忌惮十一号的个人能力。
如今带着领先进入了下半场，场上的局势恐怕会风云突变吧。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然，急于扳平比分的明华一队，率先出现了纰漏。
市一中的中场持球推进时，受到明华中场凶悍的贴身防守。就在此时，处在球场左侧的市一中翼卫，迅速前插以制造队友的传球空间。
这名左翼卫的速度极快，对防线的空当也很敏锐。看来他的进攻属性要大于防守属性。
他正对上的就是明华右边锋的位置，也就是那个十一号。
在上半场，十一号打进的那个绝对优雅精彩的进球，很大程度上，就是缘自这个左翼卫糟糕的防守。他不仅没跟上十一号的速度，被完全甩开了身位，甚至连战术犯规都没能做到。
如今攻守互换，不甘心当背景板的他想必也铆足了劲。
但我并不认为十一号该回来防守。他是明华反击场景中唯一能够制造杀机的爆点，大幅度的折返跑，会消耗很多他本可以用在进攻上的体能。
十一号当然不会听见我的想法，意识到对方前插的他咬了咬牙，立刻跟了上去。
球在明华两名中场的围抢下依旧传了出来，被市一中边路那名左翼卫稳稳停在脚下。
他在接球之前就抬头进行了观察，注意到十一号已经朝自己冲了过来。
他露出冷笑。
在十一号即将贴上自己时，他猛地趟球加速，球被踢出十来米远。然后他像是出笼的猛虎般撞开十一号，去追那个在草皮上飞速向前滚动的皮球，就如同把球传给三秒后的自己。
真是年轻气盛啊，想用相似的方式生吃十一号么？不甘于上半场速度的落后，想重新证明自己么？
身位在一瞬间被拉开，十一号甚至试图伸手拽住他的球衣，可伸出的指尖只能够到那如一阵风般离去的残影。
果然，聊胜于无的中场休息，根本没办法恢复他们的体能。
不够精准的抢断、毫无预判的拦截、疲于奔命的满场跑动……一切的窟窿都只能由体能补上。
而如今，这唯一的矛，也被“铿”地折断了。
意识到十一号被甩开，立刻有队友过来协助补防。而市一中那名左翼卫也已重新控住了皮球，杀到了球场左侧的底线处。
从明华的防守队员中迅速分出一人朝他贴了过来，门前的禁区处也已战成一团。
眼角的余光处，我瞥见了那个忽然出现在防线空当处的九号。
没想到，明明有着那么高大的身材，在杀机闪现时，却矫健得犹如热带雨林中的美洲豹。在无人意识到的当下，他敏锐捕捉到球门前的空当，立刻进行跑位，就像是在黑夜中亮出袖间明亮短匕的杀手。
那名左翼卫要传中了，找的就是门前蓄势待发的九号。
几乎能预见到下一刻情形的我，却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那个十一号。
啊，他还在踉踉跄跄地回追，脸上带着稍显痛苦扭曲的表情。
这一次传中已无可避免，他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不过只是个前锋，没人要求他做到更多。
没事的，不是你的错，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了，这样的结局也没有办法。
我心里这样说着，不知道是在对他，还是对自己说。
对面看台再次爆发出早已听惯的喝彩声，耳边还伴随着汤唐隐隐约约“可恶……”的咒骂。
精确、致命的高球传中；优雅、强悍的跳跃姿态。皮球在须臾间完成连线，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被高高跃起的市一中九号通过头球完成了攻门。
如此近的距离，守门员当然不可能有扑救反应。
球“铛！”的一声砸中横梁下沿，然后被弹进球门，落地，弹起，最终像是缩成一团睡觉的猫儿般，在门线后缓缓停止了滚动。
3:1。
“喂！TMD，怎么防守漏人啊！都一个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前干嘛！看不到身后有人插上了吗！要你们一窝人站在禁区里有什么用，简直是大——傻——逼——！”
汤唐激动得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溅到我脸上来了。
我还以为你只看二次元美少女的球呢，原来足球也能使你如此激动。
开个玩笑，场上声浪滔天，气氛已经如此热烈，想必身陷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市一中的庆祝毫不收敛，球员们肆意地在场上奔跑，向己方看台不断往上抬着手掌，示意欢呼声更大一些，而报以回应的则是更加喧腾疯狂的喝彩声。
而这一边，气氛陡然间降至冰点。已经逐渐有人起身离席，有人窃窃私语“我就知道不行……”“对面也太厉害了”“没什么意思，散了散了吧”。
我忽然往场地另一边走去。
“喂，楚哥！你去干嘛！”
注意到我的动作，汤唐连忙大声喊我。
“没事——！你就待在这里看比赛吧！”
我没有转过身，只用手背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担心。
这样的场面，我早就预见到了——不，应该是我早已见过了。
队伍实力的悬殊、个人发挥的无力，这份心情我早已体会过了。
十一号，你明知道这粒丢球最大的责任不在于你，但想必你也会在心底暗暗自责吧。如果当初能再快反应过来、能再跑快一点、能再果断一点出手犯规……
这份后悔就像是跗骨之蛆，令人难以挣脱、难以释然。
“不好意思，请问您就是明华这边的教练吗？！”
挤开人群的我，冲着场边那个穿着红白运动服、一直拧着眉头，凝神观察场上战况的体育老师大喊道。
似乎听见了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的我。
他的身材高大，站着的我只能到他的鼻尖，硕大的国字脸棱角分明，目光如炬，虬结的肌肉看上去如同古铜色的雕塑。
“这位同学，你找我？”
他声如洪钟，盖过了场边的喧闹，对我如此说道。
“对。”
我点了点头，继续道，
“我过来找您，是希望您把场上那个十一号换下来。”
“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没办法，我只有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大声喊道：
“我——是——说——，请您把十一号换下来！！！”
“让你大声点不是让你拆房子！我听见了，你说要换十一号！”
教练神情不满，揉揉脑门，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他换下来？他是我们阵中进攻的一把好手！”
“但是，他受伤了吧？就在刚刚那一次边路防守当中！”
被我这句话惊到了的教练，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我。
我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
“没错，他刚刚应该是因为急停急冲，导致了腘绳肌拉伤。不过，那又如何？我们现在阵中需要他。”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他都已经无法完成基本的冲刺了，你还告诉我要留他在场上？”
留着一个即使天赋异禀，但已经失去作用的球员在场上？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教练的声音忽然无比低沉，
“你又懂什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场上的局面？你以为我不知道明华根本不可能赢？球员实力悬殊太大，这场比赛从一开始，结果就是注定的。我派出这个十一号，是为了让他对自己做一个告别。”
告、告别？
“看你这样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那个十一号穿的校服，你看见了吧。他是高三学生，明华的高三学生！高三学生应该做什么！是在教室里听课读书，在寝室里挑灯夜战，在考场上考出一个好成绩！总之，压根不是什么踢足球这种什么屁大点的事！”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是因为他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愈加激动的情绪。
那堪比野兽的咆哮，却又在声音的隙间，流露出如同离群的老迈雄狮般的哀伤。
是吗，那个十一号是您带过的，天赋最好的球员吧。这样的告别演出，想必您也不愿意看见吧。
场边已经因为十一号踉跄、消极的跑动而议论纷纷，“那个人是怎样”“我就说他不行，刚刚那个防守完全被对面爆了”“不想踢就下去啊”“别这样，他好像是受伤了”。
仿佛听不见那些非议，把目光重新投回球场的教练，只给我留下他肌肉微微颤动、看上去无比决绝的侧脸。
十一号还在场上，摇摇晃晃，仿佛身上插满了箭矢的将军。
这样的场面，我依旧见过。
“把他换下来，求您了。”
我向前踏出一步，没有看向身侧的教练，直视前方，
“既然这是他高中时期最后一场比赛，您不愿意看见是以这样的结果收场吧？”
身边的教练没有说话，但从眼角余光中，他的睫毛不明显地抖动着。
“把我换上去踢。既然只是友谊赛，想必没有问题吧？让他下来休息。”
没错，无论是谁，都有资格上场。能剥夺你的资格的，只有自己。
这种事情，我以前，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