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开出界外球，被作交叉跑位的十号得到，对方立刻通过一脚精准直塞打出快攻。
这里距离明华的看台更近，所以耳边那夹杂遗憾和叹息的人声也显得尤为清晰。
我站在球场右侧，只能看着对方脚下的皮球如翻花绳般变化着运动轨迹。
最后对方七号在底线附近完成攻门，一记小角度的爆射，皮球被门将单手勉强托出。
而我像是置身其中，又像是隔着荧幕与他们遥遥对望。
接下来是门线处的解围、对方正中横梁的搓射、位置绝佳的任意球轰向人墙……
我居然开始冷静地解读起了战况，仿佛什么亲临现场的战地记者。
由对方开出的定位球被解围出边线，现在是死球状态。
“嘿！你怎么了？”
稍有了喘息之机，八号在与我擦肩而过时，神情讶异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在场上司职b2b的角色，可以说是全能中场。既要在进攻时担任插入对方腹地的尖刀，又要在防守时给对方造成足够的阻截，有时还需要组织调度。
我不由得想起先前与他打出的两次精彩配合，思绪一下飘忽起来。
我顶替的就是十一号的位置，如果他没有受伤下场，参与到那次进攻配合，情势恐怕在刚才就会逆转吧？
“抱歉，刚刚是因为我，浪费了那次绝佳机会。”
我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在人声鼎沸的球场里自然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你刚刚说了什么？”
他嗓门大得简直能掀掉屋瓦，
“算了，总之，打起精神来！不管场面如何，只要在比赛当中，就要全情投入！如果忘记了自己上场的理由，就给当下一次拼命的机会吧！”
一边大喊着一边招手的他背对着我跑开了，重新投入到激烈的拼抢当中。
那被风吹起的运动衫白得刺眼。
啊，你还真是说了一句好话呢。
纵使失去了一开始的理由，所处的当下，也足以使人拼命了。
眼眶忽然被刺得发涩，我不再假装忽略场边的观众席，屏住呼吸，视线在一瞬间聚焦。
场上球员的跑动仍然在继续着，皮球在脚下穿梭，如同那颗魁地奇比赛中人人趋之若鹜的金色飞贼。
对方的中场把皮球控在脚下，抬头四处观察，略显犹豫的神情浮现在他渗出汗珠的脸上。
就是现在。
仿佛心意相通，在这一瞬间八号上前压迫，趁着对方停球观察之际从身前断球，我瞬间加速启动，往防线身后插。
越位哨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滚到脚下，恰到好处的皮球。
就算场面压制，后防可不能松懈啊。这是和上半场相似的场景，用来给你们上一课。
我沿着边线带球，皮球被大步趟出十几米远。
但我对上的就是曾经生吃十一号的那名左翼卫，丝毫懈怠都可能贻误战机。
能感到身侧袭来的脚步、气息、力量，压迫感在还未触及身体时，就通过布满汗水气息的微风传递过来了。
没办法，这家伙的速度还真是快，你是田径生转型过来的么？
我不得不降低速度，重新把球控在脚下，比预想中还猛烈的身体对抗令我全身一晃。
没事，不能倒，把球拿住。
我一边倚住身后的左翼卫，一边试图重新加速甩开防守。
在这时抬头的我，目光忽然瞥见了场边的她。
距离球场不足十米远处，穆微微面朝这里，戴着白色鸭舌帽的她十指相握，在晚风夕照中一动不动，就像是天窗下朝圣的少女。
压低的帽檐下露出一双冰蓝色眼瞳，乌黑的发丝从耳边流泻下来。
穆，穆微微？她不是在看台上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有，那顶帽子是哪来的，感觉就是随便借了哪个同学的帽子。莫非是用来变装的，不让其他人认出来？你也是能引起甜甜圈效应的动漫女主？
好吧，这女的或许真能做到。她就是甜甜圈中间的真空地带，旁人都因为她超凡出尘的气质，自觉地保持距离，默默聚成那个厚厚的外圈。
帽檐下她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这么吵的现场哪里听得清啊，况且我又不懂唇语，不过和你相处久了，倒是学会了称赞你新换的唇彩唇膏。
没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背后的防守人跟贴饼子似的挤上来，光是顶住他就耗费几乎全部力气了。
忽然，一直在播放舒缓音乐的校广播站，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又有点贱的声音闯了进来。
“咳，咳咳，各位好啊。哎呀，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有些紧张，而且我普通话又没广播站的同学标准……总之先自我介绍，我是苦动量动能冲量已久，于水深火热中很想揭竿起义的汤……算了我是谁并不重要。接下来，是高二（3）班的穆神……不是，是穆微微同学，为高二（3）班的楚萧同学点歌一首《骄傲的少年》，顺便祝……等会不是祝，是留了一句话。咳，咳咳，抱歉嗓音条件不太好，我准备一下嗷……楚萧大笨蛋冲啊啊啊啊啊啊！！！”
这段话槽点是不是太多了啊汤某！你是怎么入侵到校广播站的，还有自我介绍到一半停下，是怕暴露真实姓名被处分吗，你都干这事儿了还惦记这个？还有最后那段话，你捏着个公鸭嗓娇滴滴的那样叫是嫌我命长吗？？！
场上的声浪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一下子因为这异次元闯入般的广播而鸦雀无声。
不过，瞪着眼睛看向场边的我，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穆微微忽然摘下鸭舌帽，完全露出那头如瀑的长发。在晚风将她的发丝撩向那清丽的脸庞时，她忽然鼓足了一口气般大喊道：
“男——朋——友——，冲——啊——！”
女朋友，你的肺活量的确不行呢，光这五个字就让你脸红得像滴血了。
还有，即使在寂静的当下，你那不大的嗓门传出音量，在空气中稀释消解，最后送进我耳朵里的，也不过就是一片秋叶落地的程度。
我们在场上场下的距离间对视。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害羞，马上就重新戴好了鸭舌帽，用压低的帽檐掩饰目光。
你那娇嫩的肌肤受不了寒风呢，女朋友。光是说出这五个字的时间，就足够晚风吻红你的脸庞了。
我清楚，这或许又是我一厢情愿的逃避现实。可当下，我不愿去考虑使她脸红的另一个可能性，因为四周重又被喧嚣覆盖了。
足球场上，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呢。
比赛节奏没有因为小插曲而打断，这次进攻仍然在继续。
我让身体完全放松，凝神倾听，如同去挑拣一枚当做书签的落叶，我轻易从沸腾的声音中捕捉到了队友的气息。
一对一的盯防，我过不了你，可是足球是一项团队运动。
我忽然一个脚后跟磕球，皮球从防守人两腿间穿裆而过，被刹那间掠过的我方十九号得到。
“这场比赛，或许你们是最终赢家，可我们也不能老是一直输啊。”
我冲那名左翼卫笑了笑，猛地加速摆脱。
这场比赛的结果已经注定了么，或许是的。总有一些事，从一开始就不期待着结果。
可这个值得努力、值得燃烧的当下，想必没有人会愿意输吧。
很好，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次我绝不会留下边界线的遗憾。
十九号短传给处于肋部的八号，他接球前就注意到了插入禁区的我，于是猛地一脚出球。
真是流畅的进攻，我们也根本不输对手嘛。
皮球朝我轻盈地滚过来，我舒展地让球转身，在这一刻目光扫向了所能触及的四周。
把教辅书卷起来夹在腋下的学姐冲我招手，脸上笑眯眯的；抱着奶茶猛吸，像是啃竹子的大熊猫的是林一心同学；叶惜白同学悄立一旁，落日泛红映照着她的脸庞，像是要融化冰川。
啊，那个十一号也已经站了起来，腿部做过应急处理的他站在场边，和教练一起冲队员挥手喊叫，感觉是在鼓舞士气。
至于汤唐……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教务处逮到，总之没瞧见他。
面前只剩拖后的一名防守球员。
抬起眼，不知为何，脑海里却浮现出穆微微冲我大喊的场面。
还有汤唐，你还没被逮到么，怎么广播站还在放着点的那首歌。
“世界之大 总想要去飞
就算满身伤痕也不曾后悔
无人喝彩 依然在期待
雨后的彩虹它是那样的精彩。”
防守球员逼了上来，伸脚试图破坏脚下的皮球。
此刻的场边，她也一直在盯着看吧。
啊，那女的是怎样，这个时候也要来给我添麻烦吗？你不知道高中男生，就是这种会想要在女朋友面前耍帅的生物吗？
屏息凝神，整个世界被放慢了一拍，对方张牙舞爪地扑来，如同鲸鱼跃出海面。
扣球、变向、加速。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复习儿时翻烂的小人书。
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上下半场同时出现。
我扣过了最后一名防守球员，在禁区内直面对方门将。
不，不仅仅是上半场，这个场景，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碰见过了。
奇怪的，心底的焦躁这次没有涌现出来，我只感到平和与安宁。
原因或许意外的简单。
刚才在场边见过的所有人一幕幕涌现，啊，当然还包括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死党。
原来，注视着你的目光中，不只有无形的压力、嘲讽与期待。
也有纯粹的温暖、信任与喜欢。
“奔跑吧 骄傲的少年
年轻的心里面是坚定的信念
燃烧吧 骄傲的泪水
胜利的歌我要再唱一遍。”
那么，来决一胜负吧。
曾经落败的对决，我不会再让它重演。
守门员出击封堵，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令他看上去像一座巨塔。
不用慌，不用着急，孤注一掷的是他。
倒地直扑我的惯用脚也无妨，技术动作只要不变形。
还差两米、一米、五十厘米。
脚尖触球，轻轻一挑，让皮球如新叶上的朝露从门将上方滑过。
然后落地，向前慢滚。
拼命回追的后卫也没法在门线之前把它解围出去了。
皮球惬意地躺进门线后，如同炫耀这一路的旅程。
3:2。
与此同时，夕阳完全沉落，余晖被远处漆黑的群山吞噬，星星在黯淡的天幕上点灯。
场边爆发出前所未有热烈的欢呼声，震得我耳膜生疼。
又没有赢，只是扳回一球，怎么搞得像是夺冠了一样啊。我在心底苦笑。
好吧我装的，此刻我的心中也早被喜悦给充满了。
终场哨响，还未从进球的现实中反应过来的我忽然被撞个满怀。
刚一结束就冲进场内，这里可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女朋友。
不过今天，我不会犯之前的那个错了。
“啊……换了薰衣草味的洗发精么，女朋友。”
摇摇晃晃的我全身无力，穆微微连忙扶住险些栽倒的我，我把脸埋进她柔顺飘逸的乌发当中。
“……嗯。”
她在全场目光聚焦下紧紧地抱住我。这是什么新的刑讯手段么，肋骨也要被你抱断了，还有那些杀人的眼神……
“汤唐……那小子是你指使的？”
她加大环紧我的力度：
“点歌台，不让插队，他就自告奋勇潜入广播站了。”
“你可是好学生啊，不带这样教唆的。”
“你管我。”
“还有，那个鸭舌帽，嗯……戴着看起来，很有型。”
“……笨蛋。”
啊，终场了，话也说完了，这下，可以休息了吧。
把头埋进穆微微肩头的我，终于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