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午夜。
凌河在地下室里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间地下室里原本就有几个小隔间，被宫云雪他们提前收拾出来作为可能加入的新人的住处。为了方便区分，用油性笔在各自的门上标记了房号：纯和菜菜分别是1号房和2号房，凌河凌音3号4号。
凌河的内心不算那么矫情和敏感，但要说先前的魔法教学对他没有打击也是谎言。
毕竟，从容接受自己没有才能（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实在太难。
同时，这种想要做成某事却脱离预期的挫败感，勾起了凌河主动深埋在记忆角落中的一处过往。
如果可能、自己绝不愿意去回想的那件事情，竟然因为魔法学习受挫被联想起来……
「老哥……睡了吗？」
传来几下敲门，是凌音。
「开进来吧……门没锁。」凌河翻了个身，从仰面变为侧躺。
隔间门的球形锁被转动，凌音轻轻走进，无声地坐在床沿上。
「你怎么也还没睡？」凌河没有回头看凌音，只留给她一个后背。
「……对不起啊，老哥，下午我不是故意的。」没有回答凌河的询问，凌音唐突地冒出一句道歉。她的声音里全然没有平时的精神，眉目低垂，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猫。
「……我的反应有这么明显吗，让你都看出来了。」凌河没有动，却自觉本该平静的心绪开始渐渐波澜。
「因为老哥你很好懂啊……你是又想起那件事了吧？一年前的那件……」凌音向后坐了点，后腰贴着凌河的后背。
「……」凌河不语，算是默认。
……
溪南镇第三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同时包括初中部与高中部。一年前的2008年4月，凌河在这里就读初三，因为成绩优异被编入提升班。
为了升学而刷题的日子是枯燥的，所以凌河会在下学后去图书馆借书，也因此和兼职图书管理员的她熟络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凌河现在想不起她的名，只能记起“余”这个《百家姓》排名第五十一，不算太平凡、但也不是非常少见的姓。
细究起来，这种只记得姓不记得名、除了借书还书时候聊上两句的关系真能算熟络吗——凌河自己也不知道。
包括他们虽然同班，但是座位分别在第一组和第四组这件事——一个在教室最左边，另一个在教室最右边。
所以那天那件事刚发生开始，凌河认为自己与周围所有旁观者一样，会做一个从头到尾的看客。
很多发酵成大事的起因都非常简单，简单到人往往很难想象，一件芝麻大的事情如何膨胀到牵扯一大片人——四月的一个星期四下午的第二节英语课，她在第四组自己的座位上使用“文曲星”学习机的英语词典功能查单词，被从第一组那一侧窗外经过的教导主任隔窗看到，认为她在课堂上不务正业，径直闯入教室，一把揪过她手里的学习机，“啪”地掼到地上，摔散了。在摔坏了学习机后，教导主任尤觉不足，把她拉到走廊上，让她亲口承认根本不存在的“错误”。
硬要说，这类事在普通班不算是什么大事：大部分学生早就对三中这批自校长往下到许多普通教师，那既拍脑袋又刚愎自用的管理方法麻木了。但提升班这批优秀生里，有许多甚至从初一开始就分班进入了被特殊优待的小圈子，绝大多数没有品尝过这种被肆意冤枉的体验。
她的朋友不多，但包括凌河在内，因为她平时待人的一团和气，都对这个女孩的倔强没有触及本质的认知。
那天下午，站在教导主任从唠叨絮烦变化到尖刻训斥的语言输出里，这个女孩双目含泪、咬着嘴唇，用坚定的语气时不时重复着一句话：老师，我没有错。
直到教导主任恼羞成怒直接扇了她一耳光。
至此事还未完。四天后的周一，早上的全校集会上，平时只讲空话套话的教师发言时间里，专门把她的“事迹”放在了全校学生面前作为“典型”来进行“教育”——即使台下操场上的听众们几乎全都明白整件事情就是扯犊子的。
最终，在教导主任一通饱含了不知是亢奋还是私怨的慷慨激昂之后，她再次被要求在话筒前大声地承认并不存在的“错误”。
三中的每周集会纪律一直不好，台下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如平时，加上有特殊事件的发生，今天的嘈杂尤其喧嚣。人群中，甚至还有一些普通班平时都不一定来的老油条，今天专门跑来学校看“提升班尖子生被冤枉”的乐子。
最终，她走到话筒前，说了一些话，内容凌河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但绝不会忘的是她的眼神：含泪的清澈与倔强，迎着清晨八点钟的太阳，仿佛下一刻就会向着朝霞飞走。
她说完后，朝着台上那根全员瞩目的铁杆一头撞去。
场面大乱：台上首先因为惶恐而举止失措，然后有几个学生大喊着冲上台，其中两个抬起人就往附近的溪南医院冲，另有一个人抢过话筒嘶吼了一通，原本寂静的人群在短暂沉默后爆发出了愤怒的啸叫，并化为潮水向前涌来。
……
「所以，老哥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她？至少，我想不到你会做出上台鼓动大家这种突破常规的事。」凌音抬目望向天花板，只能看到地下室室顶粗糙的水泥面。
「不是，我们确实只是朋友。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被冤枉，哪怕整件事情和我没太大关系。」凌河说。「要说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升学受阻都是小事。」
「那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呢？本来按老哥你的学力，上溪南二中是直接保送的……」凌音转头，视线斜向后越过自己的肩膀，看着凌河的后脑。
「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能力，以及有些你自以为会支持你的人……其实未必。」凌河说。
他指的是后来闻讯赶回、对事实毫无兴趣，在校长室点头哈腰只求息事宁人的父母。
「……我会支持你。」凌音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听到这句话，凌河缓缓坐起，看了凌音好一会儿。「指刚才说的这件破事吗？」
「不，指未来。」凌音摆头一笑。「我们已经成为“魔法使”，过去的日常以后不知道和我们还有没有关系。但我知道，老哥你远没有平时那副扑克脸那么坚强。所以，以后如果我不支持你，还会有谁呢。」
「……肉麻。本来我就没指望你，也别指望我听了这些会谢你。」凌河重新躺下，留给凌音后背。
「呵呵呵，晚安。」凌音轻笑着离开了凌河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