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的钟声敲响。
普利斯特在空荡的读书间站着,他长长风衣下披戴的链子甲在书柜一角的火光照耀下显得眩目,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经过蜡木书柜弯曲转折,像是什么不安稳的怪物在抱着书堆狂啃。
读书间内铺满红石砖,漂亮整洁的砖块垒砌在一起,共同提供着脚踏实地的安心厚实感。从窗户外闯进来古老沉厚的钟声变得飘散,如同撕扯开的布缕丢弃水底下,暗流冲刷着它们往昔的光亮。
“普利斯特裁判长。”
克洛罗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走起路来毫无声息,拖到地上的祭祀白袍遮住了脚跟,他消瘦的影子斜在地板上,仿佛根岔出来的干枯树枝。
“克洛罗主教?”普利斯特讶异了片刻,虽然这个时间点在教堂里碰到主教有些古怪,但他还是放下了书卷和对方招呼,“早上好,克洛罗主教,近来身体可否安康?”
“不必担心,老人家总是睡的晚起的早。”克洛罗漫不经心说,“裁判长还在调查那件事吗?好像已经过了两年时间啊,对我这种岁数的老头子来说,两年差不多就是一辈子了,呵呵。”
“即便是两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啊,有些东西不是能轻易忘记的,为了诺里宁的牺牲理应值得铭记不是吗?”
普利斯特捏紧拳头问,不知道为什么,主教的笑声在他听起来有些刺耳。
克洛罗应付开口。
“啊嗯,是啊,裁判长有找到当时留下来的记录吗?”
“没有,所以才更加奇怪。”普利斯特把手放在了书架上,“有人在故意隐藏什么,难道圣女的事迹是令教堂蒙羞的存在吗?据我所知,克洛罗主教,在你升职接手之前,教堂里还保留下了几份枢教院和圣女教廷联名下达的审判裁决书。只不过在我担任审判庭裁判长之后,那些零星的文书就离奇消失了,而且连带着抄写记录员也失踪不见。”
“所以裁判长是在怀疑我吗?”
克洛罗的嗓音变得嘶哑,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普利斯特微微摇头。
“不是怀疑,克洛罗主教,而是事实。我能担任裁判长也是靠你暗中促成的不是吗?为了还你恩重如山的人情,教会里许多事情我曾视而不见,当然也不曾摆在明面上公开。教会口口宣称着让所有人平等,都能获得幸福上天堂,可是你我都清楚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光撒下的地方就有影子在,光和暗之间的灰色地界是被允许的存在。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对吧?”
“……呵呵,这是桩交易,对啊。”
克洛罗幽幽说。
普利斯特凝视他。
“既然话已至此,那不如彼此都换用商人的角度来思考怎么样?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直的人,同样如此,我也不认为主教你是。迄今为止的报答和酬谢,审判庭作为教会里灰色地带的管理人,主教你应该还满意吧?”
“当然满意,毕竟裁判长你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有分寸,也很让我省心。除了在圣女一事上,从来就没有违逆过我,可以说是为了维护教会和诺里宁的安稳而忍辱负重啊。”克洛罗活泼笑得像个年轻小伙子。
“还是作为回报,前任圣女,我姐姐被处决的事,我从来没来找过你对峙。两年的时间足够久了,主教你在这两年间过得相当舒坦,另外也是拜你的功劳,教堂里累积起的财富足够我们接下来半辈子高枕无忧。”普利斯特像是讥讽说。
“那你还为什么非要执着在过去的事情上不放呢?”克洛罗问,他语重心长开口,“圣女的事情已经过去,为了教会的声誉还是不要再接着调查了,裁判长往前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是吗?”
“我不是为了权力、声势和财富而留在教堂,为了教会的声誉,往前看?”普利斯特终于忍不住哼,“主教,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该从商人口中听到的东西。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恩情,已经偿还得差不多了。为了诺里宁,我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为了诺里宁?”克洛罗叹气,“裁判长,你还是改不了孩子的口吻啊。你可以大方说是为了你的姐姐索要真相讨个公道,就算因此将诺里宁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也没有人能够指责你,大胆承认这一点没什么关系。”
“主教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我已经充分知晓了,不管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就此收手。先前种种恩怨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一笔勾销。之后,我希望主教你能够从实招来。”普利斯特闭上眼。
“哦,这么说,要是我不配合裁判长你的话,普利斯特你要把我押上审判庭吗?”克洛罗略显惊讶问。
“当然,不过是以其他的罪名。钟台下的告解室是克洛罗大人你提出修建的吧,那位敲钟人也是主教你多年前聘请的吧?在钟台告解室下搜出来的那间地窖,主教你真的不知道?恐怕未必吧。”普利斯特冷冷笑,“只要将这些消息散发出去,不管真相如何,主教你都脱不了勾结女巫的干系。”
“原来如此。”克洛罗主教若有所思,“普利斯特裁判长,你调查的还真够清楚呢。不知道除了这些以外,裁判长这两年还有调查出其他什么吗?”
“那就如你所愿。”普利斯特继续说,“克洛罗主教,你两年前的上位过程其实相当耐人寻味。两年前的那场女巫叛乱疑点重重,时间点恰巧挑在鲁卡奥领主出门在外,也是绯则副团长到来之际,很难不怀疑有人作为内应。当然我无意指责她和你们之间是否存在某些不可明说的关系,只不过事后看来,所有人的登场简直像是早就谋划好了一样。
“……”克洛罗安静聆听,没有打断他。
“绯则副团长平息了女巫叛乱后,赶回来的鲁卡奥领主第二天立即就遇上了兽潮爆发,于是诺里宁便动员起来,城里一切关于那场女巫叛乱的痕迹都被清理遗忘。绯则副团长的功绩我不可否认,自从她来了诺里宁,猖獗的女巫势力开始销声匿迹,不管是逢场作戏还是如何,诺里宁这两年平稳的功劳有一份终究归与她。”普利斯特怀着感激说。
“可我没从裁判长你身上看到对她该有的尊重,你还是敌视她。”克洛罗扫过他。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绯则副团长的嫌疑并没有洗清。但我想说的是主教你,绯则她被授予副团长称号的同时,克洛罗你也加冕成了主教,或许是她无可忽视的光辉掩盖了你的身影,所以令大家忽视了你的古怪。”
“哦,我有什么地方古怪?”克洛罗咧开嘴角,无声的笑。
“我调查过你的背景,在加冕为主教前,克洛罗你一直是个教会里普普通通快要退休的神父,既没有任何提拔,也没有过处罚,处于教堂里被人遗忘的地位。可是女巫袭击诺里宁时候,唯独你不在教堂。你当时也不在诺里宁,你那时候在哪里呢?”普利斯特反问。
“哎呀,到底在哪里呢?老年人的记忆力不太好。”克洛罗笑呵呵,“当时的事情我有些忘记了。”
“忘记了?”普利斯特眼里射出威光,“教堂里和那场女巫叛乱有过关系的人员全部被清理后,就只剩下克洛罗你,所以侥幸被选中成为新的主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大概是这样觉得吧?”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克洛罗保持微笑。
“你档案里的所有记录我都有过目,兢兢业业,滴水不漏挑不出来任何毛病,却也因此证明了问题。”
“裁判长是说我利用职权修改了对我不利的记录?”克洛罗嘶哑的笑声像是堵住了喉咙发出。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普利斯特没有否认,“所以差点就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但那些记录并不是你修改的,而是由真正的‘克洛罗’修改的!”
“真正的‘克洛罗’?”克洛罗停下了让人不悦的刺耳笑声。
“你忽视了至为关键的一点啊,人类是群居的社会性生物,是活在建立彼此起的关系上,那位敲钟人和你的关系实际上比所有人都要深厚。克洛罗主教,你瞒得过我们,但瞒不过他,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洛罗’,没有人比他更具备话语权。”
“裁判长你在说什么呢?”克洛罗抽动眼角。
“听不懂吗?也不怪你,毕竟你只能从克洛罗修改后的档案里得到有关如何扮演他的信息。”普利斯特大笑,“那些纸面上冷冰冰的记录也只告诉了你在教堂里的克洛罗他是什么模样,没有将他被教会冷落的原因告诉你,也就是他所隐藏的秘密,从一开始你就只看到了克洛罗他想让你看到的一幕。”
“……裁判长你可以说的再明白一点。”克洛罗仍旧不解。
“克洛罗神父曾经有一个儿子,那位敲钟人就是他的儿子。”普利斯特彻底和盘推出,“审讯敲钟人的过程由我一人亲手操办,我并没有对他严刑逼问,他为了顶着克洛罗名字的你,为了他的父亲主动揽下了所有罪孽,现在你明白了?”
“……”克洛罗默然不语了好一会,忽然爆发出绝对不可能从老年人口中听到的爽朗笑声,“真是有趣的猜测啊,裁判长掌握了这么多消息却还迟迟不告发我,是接受了他的遗愿?那个丑陋的坡子拜托了你对吧?”
“他拜托的是你!”普利斯特脸上现出怒容,“修建地窖和蛊惑轻骑士塔隆都是你所为,他心里清楚不能重蹈诺里宁两年前的覆辙,请求你就此停手,但你却误以为是威胁把他当做替罪羊!你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他!”
“把他送上绞刑架的刽子手有资格说我吗?”克洛罗对普利斯特的激昂不屑一顾。
“没有。所以我说过要公正审判所有罪恶,包括我自己!”普利斯特平复着怒意坦荡开口,“主教你既然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特意挑这个时间点来见我,何不像我一样直率一点?”
“看来是因为昨天的兽潮刺激,让裁判长你心急,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啊。你在惧怕这次也会遗忘什么吗?”克洛罗的微笑蕴含着不明所以的意味,“普利斯特裁判长,我还是挺欣赏你的。就此为止的话,你还有称呼我为克洛罗的机会,好好思考思考怎么样?”
“废话无用!”普利斯特将腰间银色链条抽出。
“年轻人总是太过心急,这份特权让人艳羡不已啊。”克洛罗对他手里的链条视而不见,还有心情感叹,他不慌不忙朝着踏步而来的普利斯特开口,“普利斯特,你始终把眼光放在别人身上却不注意自己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对了,我能多嘴问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选中你来成为审判庭的裁判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