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多么无聊的问题啊,主教你心知肚明,你以为可以把所有过错推到女巫身上,以为我会既往不咎,以为我没办法查出真相,以为我……和你们是一类人!”普利斯特甩动链条,铁链鞭击地面,火光照耀的烛台看起来摇摇欲坠,他铁青着脸开口:“你就没有想过那么一丝可能,家人之间的羁绊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吗?!”
“呵呵哈哈哈哈!”克洛罗忍俊不禁,他抱着肚子笑的前仰后俯,艰难从枯哑的笑声中挤出话语,“抱歉,裁判长,黑色幽默笑话这种东西可是无论什么年龄听到都忍不住,还请你多多宽容。”
“我不该对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而抱有奢侈想法。”普利斯特失望摇头,“把敲钟人送进审判庭的时候,亲情也好,感情也好,这些东西对你而言就是非必需品了。”
“……”克洛罗伸出老迈的手扶住书架停下了狂笑,他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主教,我奉劝你别想着抵抗和逃跑。”
普利斯特接着说,他看见对方脸上表情的时候忽然顿住了,主教脸上的表情既有着浓重到无以复加的嘲讽蔑视,又有着出于同情流露出的怜悯,还有着仿佛在和一无所知的旁观者交谈而带着的几分无可奈何。
各式情绪拥挤在他苍老的脸上就像是复杂的一锅烩菜,所有红的黄的颜色都在锅中煮开。普利斯特忽然一悸,他从对方难以捉摸的表情中领悟到了,占据着‘克洛罗’之名的这位主教,从来就没想过逃走。
“我不会跑的,裁判长,还有时间,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克洛罗开口确定了他心底的想法,他叹气,“毕竟普利斯特你是个好用的人,要是让你不冤不白的离开人世,估计我也要下地狱吧,而且快要到结局还不揭幕也不是我们的风格。多施舍一点耐心给我好好谈谈怎么样?”
“……”普利斯特阴沉着脸点头,迟早都要押主教进审讯室里撬出过往掩藏的秘密,他不在乎对方拖延这么点时间,就当在这里提前完成预备工作了。
“裁判长你和我初次见面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瞧见普利斯特点头同意,克洛罗放松了心情,他抛出了未谈及的往事。
“是在两年前。因为姐姐的事情我一蹶不振昏迷了好几天,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主教你。当时我没有发觉你的异常,只当你是可以托付真心的人。真是讽刺啊!”普利斯特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只能将脸庞扭曲成丑陋模样。
“两年前啊……很多事情我都快遗忘了,不过我还记得你不自量力去挑战绯则副团长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的时候,是我帮你贴的膏药。”克洛罗没对他的回答表示什么,他变回了慈祥面目示人的主教。
“在那之后,你劝说我放弃副团长职位,而是朝着被女巫叛乱而横扫一空的审判庭努力,你是在那个时候就准备利用我了吧?”普利斯特问。
“被处决的圣女留下来的家属,这个身份我怎么能眼睁睁放着错过?绯则副团长也在无意间帮了大忙,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这是命中注定啊普利斯特裁判长。”
克洛罗显出了朝圣者的虔诚。
“唾手可得的机会就在眼前,我自然要攥紧。为了彰显仁慈和提高口碑声望,获得穿插进教会里可靠的心腹力量,顺便收获你那微不足道的感激,我可是上上下下打点了许多,才把你扶持到如今这个地位。”克洛罗猛的摇头,他想起那些开销就心痛不已。
“是啊,和那些钱财对比,我的感激的确微不足道。”普利斯特放松了手上紧握着的链条,“我知道你为了让我顺利当上裁判长暗中所做的一切,那些贿赂的资金每一笔我都记在账上,那本账本我本来想付之一炬。可是你提出了让我扮演女巫诈骗钱财!”
“普利斯特裁判长,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是扮演,而是借女巫之名敲打诺里宁的一般民众,让他们始终铭记女巫的可怕,共同聚集在教会的光辉带领下,你也不想看到你姐姐的事情被彻底遗忘吧?”
克洛罗严肃敲着书架。
普利斯特激昂开口。
“主教,无论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事实,你现在已经骗不了我。诺里宁的女巫不是别人,就在我和你之间!”
“冷静冷静,裁判长。”克洛罗满脸头疼制止他,“普利斯特你还是老样子啊,坏习惯一点没有变,说到紧要关头就控制不住大喊大叫起来。我承认自己就是那名女巫,你可以放心了吗?”
“……”普利斯特不说话,原本他以为对方还要狡辩,这么果断的承认反而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这副糟老头子的样貌破坏你的想象了吗?”克洛罗问他,“是的话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女巫也只是个职业,没有在男女老少的类别上做规定。而且我伪装了这么久,带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撕不下来了,余生都要以这副模样度过,就当我是为了神圣的使命献身吧。”
“你的使命是什么?”普利斯特咬牙问。
“听我说,裁判长,所有故事我都会告诉你,你又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克洛罗慢慢开口,“上个问题还没结束。除了符合能够最大化利益的因素外,我们选中你还有其他的原因,你不记得了吗?诺里宁的所有人其实并不知道前任圣女还有家人存在,你的事情是我主动公布给众人。”
“那又怎么样?”普利斯特问,他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到了困惑,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东西在松动,有什么忽略掉的东西似乎正在努力追赶,他感到不寒而栗。
“忘记问了,裁判长,你今年的岁数是?”克洛罗唐突问。
“这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吧,主教你想戏弄我吗?”普利斯特握住链条柄端,他宽大的五指骨骼分明。
“不,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普利斯特裁判长,我说过忽视自己是件风险很大的事,眼睛看得太远而不注重脚下是会摔跟头的,也许你心心念念的答案就在自己身上也说不定呢。”克洛罗狡猾微笑。
“二十七岁有余。”普利斯特没反驳,问:“然后呢?”
“这个年纪就当上审判庭的裁判长,以人类的标准来说是不折不扣的青年才俊吧。”克洛罗神秘莫测的笑,“可是裁判长,你能确定你的年龄吗?你仔细想想,生活中有没有错过什么,假如有个不起眼的窃贼偷走你的东西,你能当场反应过来吗?”
“……”普利斯特不由得思索。
“蜡烛烧到现在,你有在意过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短的吗?”克洛罗一指垂满红泪的烛台,“如果把一杯半满的水放在你眼前,但是偷偷倒掉里面几十份之一的容量,你能及时发觉吗?”
是时间!
普利斯特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但是时间有什么问题吗,自己的年龄哪里不对?普利斯特疯狂转动脑筋,他感觉自己快要回忆起某些重要的东西了。那不存在于至今执着追寻的往事当中,也不存在故意隐瞒消失的记录里,更是和前任圣女无关,和诺里宁无关,那个一直被他以来遗忘的事情。
“裁判长,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两年前并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克洛罗终于展露出了他潜伏在神秘莫测微笑里的獠牙,獠牙直直刺进了普利斯特的内心。
“不是两年前初次见面的话,那会是在什么时候?”普利斯特盲目反问,他心乱如麻,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上的链条。
“更久远一点,也许是在七八年前,也许是在十多年前,也许比那还要久,恰好是在二十七年前。”克洛罗愉悦的笑,“不如裁判长你好好想想,来到诺里宁之前你在哪里?那段记忆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彻底忘却,女巫的法术也不能,只是你自己逃避了而已。”
来到诺里宁前……
普利斯特缠紧铁链,冰冷链条在他手掌圈圈环绕,勒实了肌肤,就和追赶上来的困扰过往一样,让他透不过气来……
透不过气来?
普利斯特猛然松开勒出印记的链条,他想起来了,还是婴儿时期,就快要被掐死的时候,就和现在一模一样透不过气。
“裁判长你从来没怀疑过出现在诺里宁之前的人生经历呢。”克洛罗笑得肆无忌惮,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要撕破脸上苍老的人皮面具,他洋洋得意,“普利斯特,你太过关注于调查前任圣女的死因了,凭着颗被仇恨填满的空虚之心支撑到现在,我不知道该说你是愚蠢还是天真。”
普利斯特无力垂下手掌。
克洛罗还在自鸣得意。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明明是在诺里宁第一次见到我,为什么我却会这么了解你?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抬首阔步,看不见脚下黑暗和身后的影子。两年的时间里你不曾对此有过半分质疑,你对诺里宁,对前任圣女的感情真的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东西吗?”
“住口!”普利斯特低吼。
“两年前的故事我可以多告诉你一点。”克洛罗饶有兴趣欣赏他野兽般的暴怒表情,“我真正在诺里宁和你再度见面的地方也不是教堂,而是在前任圣女的家里。”
“你是说……我的姐姐?”
普利斯特怔怔问,他仍旧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仿佛溺水的人即便连根稻草也会不惜一切抓住,他仍旧试图从主教的话语中找寻到那么一丝的可能。
克洛罗皱了皱眉。
“嗯,是啊,你的姐姐,你的确相当依赖她,把她当姐姐看。前任圣女是个温柔的人啊,我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把你安排到她身边,她怎么会对被抛下的你弃之不理呢?普利斯特,快回想起来,你姐姐温柔照料你的时光,那些封存的幸福的快乐时光,是和金子一样宝贵的东西啊!”
普利斯特头痛欲裂,温馨的记忆像尾游鱼钻进了他的脑海。他记得自己一动不动躺在不大的小屋里,小屋装扮简单,却有着家一样幸福的氛围,无论春往秋来,暑过寒去,总有人嬉闹着始终陪在身边喂他吃饭,替他搓背。
克洛罗享受着他痛苦的挣扎。
“多少想起来了一点吧,我帮你直接回忆到最后怎么样?我们时隔多年令人感动的重逢值得多提一笔啊。顺便一说,刚开始我们让你接触前任圣女,在你身上注入黑色魔力,让你动弹不得只是想着借机潜移默化侵蚀她,令她堕落。但我们没有想到她居然把你直接带回家里,当成了家人。”
“圣女是个和女巫为敌的危险职业啊,无数女巫都盯着她们,恨不得屠杀干净一切和她们扯上关系的人,所以绝大数圣女的亲属关系都是秘密。”
克洛罗自顾自开口,脸上闪过诡异的微笑。
“但是幸好有你在,裁判长普利斯特。话说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那是前任圣女在那幢小屋里为你取的。”
“闭嘴!闭嘴!闭嘴!我叫你住口!”
普利斯特憎恶到脸上的肌肉痉挛,他双眼通红发狂挥出了链条,铁链结结实实命中目标,抽打在克洛罗身上,但除了声沉闷的声音外,对方身上再无反应,链条像是碰在钢板上。
克洛罗不痛不痒看着链条从身上滑落,无动于衷开口。
“至少听完故事再动手啊,裁判长,我们还有挽回的机会不是么?你再回忆回忆那场大火,那场点燃诺里宁的火,女巫们掀起叛乱的火,也是将你的记忆化成灰烬的火。”
“还有……在火里的那个人!”
克洛罗咄咄逼人,尖锐逼问。
普利斯特痛苦抱头,他咬破了牙关,嘴角溢出鲜血,像头恶鬼狰狞着脸色,他吐出了怨毒的话语。
“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我有说过结束了吗?普利斯特。”克洛罗冷冷盯着他,“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啊,这么快就不成体统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实?你忘记的东西太多了,我会让你慢慢,慢慢记起来那些堕落到灵魂里不堪回首的恶孽。这样你就会知道,你早就是我们的一份子了。”
克洛罗伸长了地上的影子,摇曳烛火被扑灭,他遁进整片空间里,像颗滴进深池里的墨,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
“欣赏绝望吧!”
耀眼的火光陡然在黑暗中升起,像是束擦过天际的流星,流星迎着普利斯特瞳孔放大,普利斯特感觉自己被火光包围,他彻底模糊了视野,娇小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意外的、喜悦的、害怕的、惨痛的苦闷的、女孩子的声音填满了他耳朵。
“姐姐,你的妹妹普利斯特在这里哦!”
“姐姐,姐姐,你回来了!”
“姐姐,你在哪里?我好害怕!”
“姐姐,好热好闷好亮好痛苦!救救我!”
“不能原谅,不可宽恕,唯独只有你,普利斯特,绝对不允许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