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终始
森冷的弧形银玉斜挂在天空中，天际延展至远方的无尽。苍穹之下的世界朦胧一片，远处的景象归于混沌。夜色下的田野。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穿过麦田，在渺远的黑暗处留下微漠的划痕。带着寒雾的吐息，冷风倾覆在田野上。
“哗......”
那是婆娑的麦浪，将声音与这个无声的世界合体。
不分昼夜，夜既是昼；无论终始，终既是始。永恒的黑夜一刻不曾流转，直至一人的到来。一丝光突破宇宙的边疆，射入此地。然后，这便是一切的开端。黑色的影子藏在光线无法到达的地方，在潮湿阴冷的角落低语着。
“她，来了。”
少女提着煤油灯而来。
空气迷糊得像是液体，天边泻下不真实的光彩。少女衣着白衫红裙，手提一盏煤油灯，缓缓走在小路上，好奇地打量四周。她的过去无关紧要，她的存在十分渺茫。没有名字，没有性格，连面貌也模糊不清。多么悲哀的小人物。然而有一点我们必须确认。
少女提起煤油灯，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夜空中挂着一轮令人窒息的弯钩，那银色的光芒过于尖锐，似是想要将夜空戳破一个洞。
她是主角。
少女听见了身后痛怨的低语声，命运的齿轮开始了拧转，不洁之物一直在尾随着她。她知道。她扭过头去，可是身后没人。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跑了起来，举着晃荡的煤油灯，并不牢靠的灯罩“哗啦啦”响成一片，增添了一份嘈杂。
“别跑。”“小姑娘。”
“你无法挣脱。”
阴恻恻的低语声，恶毒诅咒的低语声，隐藏真身的低语声。潜伏在黑暗之中的恶兽狞笑。够了，够了，够了！让这结束吧。少女想。但是黑影死死咬着光明的尾巴，唯有一种办法能结束这永无止尽的折磨。
和影子融为一体，从此世上再无黑暗与光明。
不可灭的明灯
“熄灭你的明灯。”“这样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少女累了，想要放弃。在不存在的终始这一章以前，读者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做了努力。现在也该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她听够了魔鬼的诱惑，下决心遵从内心的懒惰。
“熄灭它吧。”
她在这条田野间的小路上走了很久，而今这条漫漫长路终于可以走到尽头。光明将在黑暗的催动下夭折，她的存在也会被抹消。毕竟，被黑暗打败的主角，又算什么主角呢？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拽动少女单薄的衣袖。少女拉开了灯罩，暴露出内里的光亮：仿佛随着听不见的节奏跃动的精灵。她懦弱了。那抹光亮被肆虐的黑暗按下了张舞的头颅，这是它最灰暗的时刻。少女将樱红色的嘴瓣凑近光芒，轻轻地、轻轻地吹息......
“别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制止了她。
不是黑暗那番蛊惑人心的低语，而是一个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少女抬起头来。笼罩在阴影之中的田野上，隐隐约约有个渺小的人影。她不敢确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那家伙也看到了她，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别吹。”
灯罩悄无声息地滑了回去。
田野间的相逢
是谁在说话？
少女很轻易地发现了那个掩藏在高长麦穗里的小男孩。他穿着一双橡胶拖鞋，晃着腿坐在田埂上，面对着她。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五官平淡得像一张铅笔素描。于是她知道了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作为所谓“故事的主角”被困在这片无尽的原野上。
她从未在这里看到过除自己以外的别人，也许那是黑暗幻化出来欺骗她的另一种形式。她想。小男孩看向少女，眼神极端空濛，令人窒息的平静包裹在他身上，那是只身一人万年以后凝聚而成的孤独。少女站住了。
“过来。”小男孩说。
切，这小孩真臭屁。
尽管这样想着，少女还是跳下小路，走上了田埂。
天上弯钩的光线逐渐冰冷，释放着不属于自己的光芒。青黄的麦子随风飘扬。少女蹲身坐在小男孩身边，两人一时不语，就像相熟的老朋友。起初，少女对这突兀的相识感到有些奇怪，紧接着她又放松了下来。诚然，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两人都不惊讶。故事之外的作家赋予了他们平静。
“你的能力是什么？”没有任何铺垫，小男孩这样说。
“什么......”少女茫然地回答。
“你的能力。既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出现在了这篇文章中，你就是主角。”小男孩说，“主角之所以为主角，一定有她的特殊之处。告诉我，你的能力是什么？”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少女左右看看，举起了手里提着的煤油灯。
“也许这就是吧。”少女抱怨道，“明明是光，却一点也不温暖，还总是被黑暗的影子环绕着。我不喜欢这份能力，也不喜欢主角这个身份。请告诉我摆脱它的办法，我会感谢你的。”
“哼。”小男孩说，“很快你就会开始庆幸自己的能力了。正因为你是主角，才会出现在这篇文章中。使用自己的能力，你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如果放弃自己的能力，你将很快被黑暗吞噬。然后，失去了主角，这个故事将会结束，世界将会终结。”
一阵寒意滚过少女的内心。
暗夜下的长叙
“我靠什么来抵御黑暗？仅凭燃着的煤油灯？”少女说，“它只是个摆设。”
“这就是你身为主角的能力。一开始弱小，但在最后，它将会发展到你意想不到的强烈程度，支撑着你在这愈发波涛汹涌的世界上存活。只有不断地炼化自己的能力，我们主角才能进一步成长。”小男孩说，“还有，你的能力其实不是煤油灯，而是‘火种’。”
“‘火种’？”少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那是煤油灯里的火焰芯。我教你不要熄灭它是有原因的。你的‘火种’就是一切，熄灭了它，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小男孩说，“现在，试着让火焰扩张，那是你的本事。”
听了小男孩的话，少女转而聚精会神地盯着煤油灯。随着她意念的集中，煤油灯中的火苗“哔啵”一声，火焰腾起飞扬——但那只是一瞬。一瞬过后，火焰又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平凡地燃烧着。
“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少女说，“但这毫无用处。”
小男孩转过头去，赌气似的说：“不是毫无用处。”
“就是。”少女顽固地说，“你认为凭借手中的火焰，我就能彻底地驱散黑暗，驱散那些潜伏在光芒背后的影子吗？这条黑夜之路无尽长远，我的灯光只是茫茫一粟，如何能够做到？”
“哈哈哈哈。”小男孩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没有丝毫感情，“你竟然想彻底驱散你的敌人？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主角有着来源无穷无尽的能力，这个世界当然也有其无穷无尽与之制衡。你见过哪个主角能够随心所欲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假如消灭这个黑暗的世界就是你的终极目标，那么这个世界也不会就这么让你轻易做到！”
少女想到了黑暗中的怪物们：“那我不要‘火种’了。我也不想与这个世界针锋相对。”
“不，你无法摆脱无尽世界，也无法摆脱自己的能力。无尽的世界给予你无数的挑战，因为无尽的存在，人们的幻想才有意义。英雄的无尽强大和世界的无尽危险交织在一起才能放出光彩，否则那不过是一潭死水：无尽的终结即意味着想象力的终结。”小男孩说，“主角的能力的存在，主角的动力和希望的存在，才能够使故事继续下去。”
“说的这么好听，听起来你很喜欢主角的生活。”少女说，“既然你出现在这里，也跟我对话了，你应该也是主角吧。我想知道你的能力是什么，你的无尽世界又是什么？那家伙有意思到能让你乐此不疲地停留在原地，在这田野上，与之作对。”
小男孩沉默了。
“时间停止。”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就是我的能力。”
他望着少女，好像在希望她给出一个评价。
“很酷的能力。”少女由衷地说。
“不，我的能力没有那么酷。”小男孩说，“‘时间停止’只有当我坐在田埂上时才发动；‘时间停止’期间，我不能触碰和改变任何东西；想要解除‘时间停止’，我必须要回到发动能力时所坐的原位才行。以至于每次发动能力的时候，我都不能离开我的‘座位’太远，以免自己无法解除‘时间停止’，迷失在时间的缝隙里。”
少女呆愣片刻：“这样啊。我甚至无法确认你的能力呢，只有你一个人明白吗。”
小男孩轻轻点了一下头：“时间停止这个能力，只是给了我一个单人的空间去思考而已。况且，在你来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没必要发动这个能力。”
“它还真是毫无意义。”少女无情地表态。
“可是我会努力变强的，只要我足够强大，总有一天可以看到新东西。”小男孩说，“我已经见到你了。以后还可以有更多的事物向我涌来，只要继续变强就可以。”
“这是你的信念吗？还是一种信仰？”
“这就是事实。”小男孩说。
“不对。假如一直傻傻地坐在这里，除了像我这样的路人以外，你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少女说，“告诉我你要对抗的无尽世界是什么吧，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小男孩静默了一阵，然后笑了一声：“哈！”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无尽世界叫什么名字。就像你也不知道这些潜藏尾随着你的黑影的名字一样。主角是不能知道最终敌人的名字的，这就是故事设计的规则。”
“规则规则规则，什么规则，是谁设定的规则？”少女讽刺地说。
“是作者给出的规则，是读者强化了规则。他们都处于故事之外，在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我们活在无数个被读者想象出来的世界里，这就是无尽世界！”小男孩激动起来，“每当作者写着这个故事，或者读者阅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经历就又被反反复复重演了一遍。所以无尽世界不能结束，一旦它，或者主角其中之一结束，这个故事也将会结束。‘读者’将会失去窥视我们的‘文字’，我们也将不复存在。”
“你说的这些，真的存在吗？”
少女想到了黑暗中那些看不见的阴影，它们逼近时的压迫感。她颤栗起来。风吹过来像越来越寒冷的霜。她想到了所谓“作家”有可能正在控制她的思考。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吓到了她。
她觉得自己不是英雄。她只想尽快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出逃。然而无尽世界的阻挠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少女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结局。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她说。
男孩的眼神飘忽不定，他看着远处天边闪耀着的弯弧：“我不知道。”
少女打了个寒战。她的结局呢？如男孩一样，或者比他更惨？在对抗无尽世界时发了疯，困在鬼打墙一般的死循环中？在终于失去斗志的时候，自己的无尽变为了有限，躺在洒满凄冷银光的路上静静死去？
不。
“我要抵达这个世界的无尽。”少女坚定地说，她看向了天空。她要生存，她不希望男孩的悲剧重演，她不能做命运的傀儡！
“没有人知道抵达无尽世界的办法。”男孩悲哀地看着她，“我们永远不知道无尽世界的名字，就像生活在二维空间的人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三维空间的样貌。”
他指着天边的弧形明灯：“你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对吧？”
“那就是你的，无尽世界。”
制高点的喧哗
读者和作者啊。他们在主角面前，仿佛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吧。
所以啊，主角只有活在故事之外，活在神明看不到的地方，才不会被控制吧。
这样，即使活得普普通通，也能掌握自己的人生。
月亮的名字
“不，我知道它的名字。”少女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的对手，我的无尽世界，我理应知道它的名字。”
那个名字顺理成章地到了她的嘴边：
“它是‘月亮’。”
小男孩看着她，无情地下了定论：“既然你知道它的名字，这就不是你的无尽世界。”
“那又是为何，月亮迟迟不落？”少女抬手指向空中，月亮还留在一开始的地方，皎洁的光芒始终如一，“如若它不是无尽，这里迟早会迎来黎明。”
小男孩说：“你的无尽，是黑暗中的影子，但是你不会知道它们真正的名字，因为那是你的无尽世界。”
“我知道它们的名字。”少女微笑道，“影子在光线到来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影子。是光线让它们变得恐惧和黑暗，光怪陆离。如果说光芒是映衬出它们邪恶的根源，那么促使它们变成影子的，就是月光啊。”
“那些黑暗的影子，就是所谓‘月亮’啊。”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很有本事。看来......你已经找到自己的无尽世界了，去和它作对吧。”
“我应该怎么做？”少女问。
“用你的‘火种’烧掉这里。”小男孩说，“烧掉田间的每一寸麦子，让大火掩盖破旧的小路，让它们在大火的通明见噼啪作响嚎啕大哭。这样就再也没有影子了。就连月光也会为这大火而黯然失色。那时候你就是胜利者，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这个世界。”
少女凝视着远处的黑暗，她感到黑暗也在凝视着自己。它们害怕了吗？月亮也害怕了吗？她想象着火舌滚滚冲天烈焰燃烧殆尽，只留下四处飘散的灰烬和满目疮痍的土地，她想到了小男孩：“那你怎么办？”
“我会一直坐在这里。”小男孩说，“迎接我的无尽。”
少女看到了大火里的他，不发一言跪坐在地，任由火焰舔舐全身，最后只剩下焦黑的碳。给他带来不幸的正是少女的“火焰”，无尽的意志灼烧着所有敢于进犯的敌人和朋友。
“不要。”她说，“我不要这样对待我的无尽世界。”
她从田埂上站了起来，抬起头看向月亮，风吹过她的头发丝，抚乱了她的脸颊：
“小孩，你记住，‘月亮’这个词是我发明的。我要打败的不是无尽世界，我要向神明宣战。”
她这么说的话，却是那样的轻柔。细语随风飘荡，荡去很远的地方。
“真正的主角，从来不会让神满意。”
她这样微微地笑着。
风越来越大。裙在风中“呼啦啦”地翻飞起舞，耳际的风“呼呼”地迷乱了听力。她面对着还在惊讶的小男孩，后退一步，两步。然后她转过身去，张开双臂，迎面而来的是带着麦子气息的自然风。
在月亮的另一端，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奔向黎明
小男孩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涩。说不上是妒忌还是悲哀。他坐着，看着背离月亮的那一片天空，也就是黎明本该出现的那一端，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黑沉沉的没有光。在少女的眼中，整个世界的万象已经开始改变。但他看不到太阳的升起，那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还是永夜。
他没有办法，只好逆风对着少女大喊：“喂，姐姐，那我的无尽世界又是什么啊！”
风越来越大了，似乎在催促着少女赶快走，少女笑着大喊道：“我也不知道啊！你要我给你取个名吗？！”
“好啊！”小男孩喊。
“你的无尽世界，名字就叫做‘等待’！”少女双手作喇叭状，喊道，“不想等待了，可以随时站起来走掉哦！”
“等待，等待......”小男孩默念道，声音灌在风里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脸上留下两行泪，“我的无尽世界是‘等待’！”
少女离开了。空荡荡的煤油灯躺在地上，灯罩打开。里面没有火种，只余一缕白烟。
她奔跑在田野间的小路上。她看到更远端有刺目的太阳升起，放射出这世上最亮的光芒。而静悄悄挂在天空的月亮和它那靛蓝色的夜晚渐渐黯淡。
小路边的田野和田野间的小路，彻底被阳光照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