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是一个怪物，它能将你推向深渊。
一/
他是在玩弹珠的时候发现那个地方的。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男孩所在的小学，像所有学校一样，围校边缘一圈布置了绿化带。树荫处位置偏僻隐蔽，一度成为了学生们的“秘密基地”。这里一边种植着移栽过来的樟树、榆树、玉兰，零星的几棵枇杷树，甚至还有竹子；另一边则是一堵有些薄，不怎么隔音，但一定适合少年们藏起来玩的墙，这面墙属于学校仓库。在这个隐秘的地方，时常传来阵阵呐喊尖叫声，大多数是女孩子的，也许她们更喜欢在无人打扰处跳皮筋吧。
男孩刚上六年级。年级内很流行弹珠游戏，甚至还成立了一个小团体叫“弹珠俱乐部”。加入俱乐部的条件就是买上一大盒弹珠，俱乐部内一人分一个，这就算入会了，入会了的成员可以获得在操场跑道上玩弹珠的权利。此时弹珠俱乐部的人数已有二十几人，分别来自六年级的不同班级。男孩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弹珠来，所以，应弹珠俱乐部部长的要求，“就不能在操场上玩”。他唯一的弹珠来源就是堂哥家的一盒跳棋。为了防止卑劣的偷窃行径被发现，男孩很聪明，或者自认为很聪明地——每次去堂哥家都只拿一颗弹珠，而且换着颜色拿。跳棋用弹珠一共有六种颜色，他一共去了堂哥家六次，将红、黄、蓝、绿、白、黑
这六种颜色的弹珠都集齐了。
但是现在，他只剩下一枚筹码。
他的对面是弹珠俱乐部的“霸王”，身形硕大，是个小胖子。霸王玩弹珠游戏必玩到一方输光为止，输，仅限于他的对手。校内传人说他爸爸是特种部队里的射击手，也难怪霸王的准头这么好。他们没有在操场跑道上玩，而是选址在偏僻的秘密基地，一是男孩没有权限上操场，二是为了保证斗珠环境的安静无扰。这会儿，霸王几乎赢光了男孩身上所有的弹珠，不过也怪不得霸王，是男孩主动找上他的。男孩非常想证明自己，在家中用六颗弹珠自导自演玩出了各式花样之后，觉得能自比职业选手。在和霸王开局之前，他还先跟一名未参加弹珠俱乐部，却有弹珠的路人男生打了一场，结果赢了别人两颗弹珠。看着对手那副沮丧样，男孩又善心大发，还了他一颗弹珠。这让那路人男生对男孩感激极了，也强化了男孩的野心。
再厉害的棒球运动员，也要从高中棒球部开始一步步才能打入甲级联赛。男孩自信心膨胀，忘记了这个过程。他挑战霸王，出于一时热血，最后却无法收场。男孩手中有一枚红弹珠，霸王手里有十多颗，包括他之前赢了男孩的六颗。男孩大脑中理性的声音正在劝他离开这场危险的赌局。他站了起来，但是很快又蹲了下去，手中攥着那枚红弹珠。
如果他就这么输了，堂哥的跳棋盒该怎么交代呢？人是有赌徒心理的。
男孩决定再来一次，至少让他赢得两颗弹珠吧。或者，六颗。赢得本钱以后，他就会把所有的弹珠都放进跳棋盒里，再也不玩这该死的弹珠游戏了。一颗豆大的汗滴从男孩的鼻尖滚落。
“你快一点啊，你还玩不玩啊？”霸王看了看手腕上的儿童手表，催促着男孩。再过几分钟就要上课了，迟到可是要挨批的。男孩赶忙集中精力，聚力指尖上，弹珠“啪”地一声跳了起来。但是它没有击中霸王的任何一枚弹珠，而是打着颠儿向比赛场外溜去。男孩脸都白了，生怕霸王再发起下一局，一边跑过去捡弹珠一边对霸王说：
“不玩了不玩了。”
要是霸王把他这最后一枚弹珠赢走，他可就没有弹珠来玩这个游戏了。男孩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存着一丝希翼的。
“别啊，再来玩一把呗。”霸王说，就在这时男孩也捡起了红弹珠。
“不玩了，马上就要上课了。”男孩推辞说。
“哎，要不这样，你刚才那一击不作数，我们再来一个回合，你先手怎么样？”霸王谈着条件，他轻视男孩的技术，也觊觎男孩手上仅存的一枚红弹珠。男孩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了堂哥的跳棋盒。输了，大不了再从里面拿几颗弹珠来，他也不是不能东山再起的。
“好吧。”男孩说，重新举好弹珠，蹲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对输赢过于紧张，还是因为潜意识里马上就要上课了，男孩这次出手很马虎。但就是这样一次平平无奇，只是速度较快的出手，竟然让这颗红色弹珠稳稳地撞上了另一颗绿色弹珠！男孩心跳如鼓，口干舌燥，马上转向霸王：“嘿，我赢了！”
“哦，”霸王显然也是身经百战，并未将这一点小小的损失放在心上，“那归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也瞪大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怪事。男孩也扭头看过去，就见一红一绿两枚弹珠正缓缓地滚向一道贴地的小铁窗。那下面可能通着下水道啊！他连忙扑向自己的财宝，可惜太晚了。
“噗噜，噗噜噜噜。”只听得这深不见底的两声，男孩的心就凉了半截。
霸王耸了耸肩，一点也没表示自己的同情：“看来是没得玩咯？”
“叮铃铃铃！”
就在这时，校铃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糟了，这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又要骂人了。”霸王嘀咕一句，收起了自己和男孩剩余的所有弹珠，装进裤兜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然后双手兜着裤兜，肥颠颠的跑走了。男孩越看那身影越觉得刺眼，觉得这胖子可恶。如果霸王有男孩一半善心该多好啊，送给输了的男孩三颗弹珠，他还有十颗；就算只给一颗，他也像那个路人男生一样感激涕零了。但是这胖子没有任何表示，他似乎觉得赢了的就是他的。可恶，真是可恶！男孩踢碎了一块石子。
他忽然就想起下节课是数学课，学校操场上到处都是急匆匆跑向教学楼的身影。男孩再度回望了一眼那吞噬他财宝的黑洞洞的铁窗，随即沮丧地离开了。
二/
就在连堂的第二节数学课上，男孩坐立不安。他一直想着那两枚掉下铁窗的弹珠，它们还在吗？或者被下水道里的水给冲走了？不可能吧，再怎么说也是颗珠子，挺重的。他笔一歪，把2写成了3，错了一道题。
他抬头望见了值日表，还有一节课放学。他还发现今天放学后居然有他的值日，这下能玩的时间就更少了。男孩的心思一下子不在数学题上，而是飘到放学后家门口那一片小小的“足球场”上去。如果清洁做的太晚，到时候他们已经散场了，他一个人一个足球该有多寂寞。还有，妈妈承诺今天给他做口水直流的红烧肉，她现在大概在菜市场买酱油和葱，如果他回家的时候红烧肉凉了怎么办。
几节课一下子就结束了。
放学意味着暂时脱离学校的桎梏，男生们可以踢足球，女生们可以过家家，放学的这段时间是欢乐的。久而久之，欢乐和放学的铃声联系到一起，男孩在这所学校里受到六年熏陶，自然有了这种条件反射。而就在他挂上书包飞奔出教室的时候，领子却被清洁委员给提住了，整个人不得不退回到教室里。
“做清洁。”
男孩无奈地拿了把扫帚。和他一同值日的是一个翘鼻子小女生。为了能够马上回家，他飞快地扫着地，可她却不紧不慢。当他完成一二大组的清洁卫生时，她连第三大组都没完全扫完！男孩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扫帚“哐哐”帮翘鼻子女生扫起了第四大组。他们等会儿还要拖地，倒垃圾，哪有那么多时间供这女生磨叽。今天真是倒霉，要是他能及时一把抓住他赢得的两颗弹珠就好了，要是他在数学课上不开小差就好了，要是跟他合作的值日生不是这个慢吞吞的翘鼻子小女生就好了。他多么想一举乘上时光机，回到从前，再把今天重新过一遍。
他越想越懊恼，只听得“咔”的一声，手里的扫帚突然软了下去。
“哎哟！”他惊叫一声，原来扫帚又长又细的把柄竟然被自己摁脱落了。他这一声引起了翘鼻子女生的注意。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男孩假装扫地，心虚地发现把柄再也安不上去了，于是他“到外面透透风”，拿着断成两截的扫帚走出了教室。他可不能让这“杰作”被清洁委员或者是老师发现，这样恐怕不是罚做清洁那么简单了，反正一个班上总是配备有三四把扫帚，丢失一把也没人仔细数，他要销毁赃物。这么想着，他将扫帚柄和剩下的那部分塞到了班级公共垃圾桶内，这是个很大的垃圾桶，藏得住。
拖地是两个人一起完成的，倒垃圾这活却被男孩包揽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绅士精神。而是赃物还是自己销毁的好。翘鼻子小女生先走了，男孩抱着大垃圾桶走向学校的集中垃圾场，中途要穿过一整个操场，那根独树一帜的扫帚柄吊在外面晃呀晃。经过学校仓库的时候，男孩突然又想起：既然玩弹珠的时候，那个黝黑的贴地铁窗建在学校仓库的墙上，那么，一红一绿两枚弹珠会不会掉进仓库里了呢？他越想越兴奋，最终决定证实自己的想法，到仓库里去看看！
仓库面向操场，背面是一块小小的树荫，也就是适才男孩和霸王玩弹珠的地方。这里装着各种物品，包括体育用的器材，一些库存的纸张，发黄的塑料尺和黑板，废旧的桌椅板凳等。总之，什么都放，因而得名学校仓库。由于东西都不是很贵重，而且比较常用，仓库白天常年开放，供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存取物品，管理仓库钥匙的门卫还没有下班，机不可失。男孩将垃圾桶甩在了操场中央，自己则推开了仓库的大门。吸引他探险的，已经不只是弹珠这件物品本身了，而是“弹珠失踪之谜”这个案件，或者，确切的说，他在寻找的是一种能弥补过去错误的成就感。
男孩打开了灯，但室内还是很昏暗，在黑暗的空间里，一排排架子通了天似的高，男孩平时最喜欢的篮球、足球静静地呆在架子上，周围放着一摞未打开的A4纸盒。他兴奋地找寻着铁窗和弹珠的痕迹，却未曾发现它们。他又顺时针在室内转了一圈，仍旧毫无收获。男孩还不死心，绕到了仓库外面，贴地的铁窗还好端端的呆在那里；他绕回仓库里，那铁窗就不见了。一来二去，男孩看明白了：这里的地形是一个斜坡，铁窗比仓库还要低一层。他别想要回他的弹珠了，白高兴一场。
没办法，男孩只得继续去倒他的垃圾。但是，找到乐子的他不想轻易放弃，他今天倒非要看看那些弹珠滚到了哪里。固执大于执着，甚至还有点顽皮的劲头，男孩很快就想到了探索的方法。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公共垃圾场，抽出了细长的扫帚柄，倒掉了其他的垃圾，这根棍子就作为他探索用的工具了。他走到学校仓库背后，将长柄伸进了铁窗。第一次探入，很深，长柄几乎全进去都见不着底。第二次探入，比前一次浅了些，碰到了什么硬硬的木箱子。
第三次探入，好浅，好软！从对面传来一股细弱的拉力，男孩赶忙抽回长柄。他有些不确定，但他的长柄刚刚打滑了一下，似乎是碰到了一颗圆珠子。是弹珠！要是能再试一次确认一下就好了，但那样长柄会不会将弹珠打落呢？他试过了，其他地方可是很深的。男孩左思右想，决定用灵巧的手代替笨拙的长柄。他细瘦的胳膊刚好能够穿过铁窗栅栏，这也许就是小孩子较大人所有的优势吧。他伸手往里面探索着，可是之前长柄戳到的那个软物却消失不见了，半截手臂的长度还远远不够。他挽起袖子，脸蛋紧贴墙壁，将整只胳膊都伸了进去，在黑暗的空间里费力地扭转、摸索着。有一个瞬间，他担心铁窗里可能有毒蜘蛛来咬他的手指，或者壁虎，但那种想展示自我，即使在无人时也要展示自我的天性又回归到了男孩的身上。终于，他摸到了一个由玻璃铸成的小球体！
“耶！”男孩高兴的大吼一声，脸上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他攥着弹珠的手还卡在铁窗里，他原以为自己轻松进去，就能轻松出来，可现在看来错了。手臂上一圈肉嵌在了铁窗栅栏上，他得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抽出来，一旦动作太大，就会很痛。就在这时，他那感触敏锐的臂膀掠过了些东西，使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一根，两根，三根......
拇指，中指，食指......
冰凉的，黏滑的，肮脏的。手。
不是他的手。他听到有人粗重的喘息声。走动声。
是那只手把弹珠交给男孩的。
“啊！”男孩大叫一声，迅速将手臂从栅栏缝隙里抽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肾上腺素急剧飙升，瞳孔放大。他感觉头皮发麻，手臂上破了层皮，直疼得人掉眼泪。他的手中还拿着一颗弹珠，红色的。但他已经魂不守舍了，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间笼罩上了一层阴云，仿佛预兆着不洁之物的来临。他跳起来，使劲地跑，疯狂地跑。他的手早就松开了，那颗弹珠弹跳着滚落在灌木丛中，既恐惧又好奇，他现在只想逃离。
跑，拼命跑！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仓库！他脑中有个东西这样跟他说。
三/
“门卫叔叔，你知道学校仓库的地下室吗，我在里面摸到一只人手，那里有个人！”男孩不断抚摸着被那只手抓握过的手臂，脸色煞白，他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刚刚飞快地将垃圾桶还回教室，又飞快地跑下来，一刻也不敢多留，路上没碰见一个人。他需要倾诉，马上将他刚才的猎奇经历告诉其他人，让别人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喂，干什么干什么？”然而被他拽住的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却不解风情，这家伙前一刻还在刷着手机，“这么晚了，你一个学生在里面留着干什么？”
“你听我说，学校仓库的地下室里——”
“学校仓库根本就没有地下室！”年轻的门卫没好气地说，如果对方不是小学生，他早就爆粗口了，“倒是你，已经放学了，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啊，还不赶紧出去？家长等急了吧？”
“没有？”男孩脑中嗡地一声，顿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很多鬼片。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能够食人内脏的异形？不，那些都是假的，是导演拍出来的，跟他的遭遇没有半点关系，他苍白地安慰着自己。
“以为我这个做保安的容易被你骗着吗？”门卫先是一怔，接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骂咧咧地说，“你别编故事了，快出去吧！”
男孩感觉自己是飞着——用飘着说更确切些，回了家的。他的双腿上仿佛坠了铅球，他连滚带爬。眼看着天黑透了，男孩也敲响了自家的家门，家中投射出温暖的光线，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在学校一天的经历。他猛吸一大口气，鼻中氤氲着红烧肉的飘香，爸爸已经回家了，正在客厅电视上看《罪案实录》，妈妈在厨房里剁着青椒。不一会儿，男孩完成了今天的作业，在妈妈的召唤下愉快地爬上餐桌，与家人共进晚餐。电视机还开着，安静的饭桌上，时不时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犯罪嫌疑人赵某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
“......我是因为钱才杀了人的，我现在很后悔，真的......”
“......这位风华正茂的青年只能在铁窗内度过余生了。”
男孩扭头问爸爸：“老爸，铁窗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在铁窗里度过余生？”
“铁窗就是牢房。”爸爸随意地瞟了眼电视，轻描淡写地说，“人们只是换了个说法。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儿子？”
男孩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他想到了学校仓库的铁窗。铁窗就是牢房，那个人在牢里，就凭那个人细瘦弯曲的手指，他觉得她是个女人。满口喷香的红烧肉味同嚼蜡，他甚至有点想作呕，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学校仓库，地下室里关着一个女人，连门卫都不知道！
他决定给这女人起名为“怪物”，因为她充满了未知的恐怖。
“妈妈，你知道吗？”直到睡前，男孩才浑浑噩噩地想起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长，“学校仓库里关着一个怪物，我玩弹珠的时候摸到她的手了。”
“知道了，晚安。”妈妈给他关了灯。
男孩本想坐起来，和他那漫不经心的妈妈再争论一通，可他头一沾上枕头就睡了。
潜意识里，男孩并未放弃这份想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校领导和年级主任在同学们出操的时候宣布事项，严肃的批评了弹珠俱乐部这个小团体，并声称操场是大家的，谁都可以在上面玩耍。他梦见白天跟他对战的霸王歉意地戳了戳他的后背，并将自己一半的弹珠送给了他。他梦见出操散场以后，他一个人带着工具箱去往了学校仓库的背面，原来，铁窗是用螺丝钉钉起来的，他可以用螺丝刀把它们卸下来。男孩吃力地扭着，前三个螺丝钉都很顺利，最后一个却怎么拧也拧不下来。就在这时，铁窗被里面的那只手拆了下来，从黑暗的深处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那女人轻声对他说：“谢谢。”男孩正沉浸在自豪感中，突然地——窗帘拉开，梦醒了。
男孩快要迟到了，为了节省时间，妈妈给他在裤兜里装了三个小面包，作为上学途中的早餐。他只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下了，梦中的世界让他感到快活，他急于去看看那怪物的现状。她也会感到饥饿吗？她是被关起来了吗？那她无聊的时候都做些什么？白天的学校比夜晚可爱多了，他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校门。在这里生活了六年，男孩从没有想过这里还有什么全新的可供探索的地方，那个女鬼却让他发现了新的乐趣。
今天有一节万众瞩目的体育课，男孩最喜欢的课程。做完热身操再跑上两圈以后，就是学生们的自由活动时间。踢足球，打篮球，羽毛球。一帮男生们，包括男孩，比赛跑步似的去仓库里拿器材。器材有限，先到先得。操场上响起踢踏的脚步声，所有人都乱纷纷地挤到了仓库，兴致勃勃地挑选起自己想要的器材。
在欢乐的气氛当中，男孩察觉到了不安，他环视在白天显得明亮的仓库，在哪里看到了一把锁，一扇通向地下室的门。等他定睛仔细看的时候，锁和门又被熙熙攘攘的校服裤子遮掩了。他似乎听到了地下有鬼怪细微的呻吟声，就假装去拿球架子最下面的羽毛球，蹲在地上听那声音，却又听不到了。男孩忙活这一阵，仓库里的同学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人聚在一起，不是在讨论球赛，就是在讨论球星。男孩完全插不上话，也没办法将自己和怪物的秘密告诉别人，只好落寞地离开了。
走到一半，男孩忽然想起些什么，又猛地折返回去。是了，他口袋里还有个小面包。不知道怪物吃不吃面包呢？怪物是个女人，她也是人啊，应该吃的吧。他绕到了仓库背面，小心翼翼地避开三个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女生，走到了铁窗旁边，这扇铁窗倒不像梦中的那扇是用螺丝钉钉起来的，而是用电焊焊起来的，严丝合缝，男孩弄不开。不过这不影响男孩的施舍，他故技重施，假装是在观察地上的蚂蚁，撕开小面包往铁窗里丢了进去。他将头贴着铁窗，也不敢太近，屏息凝视地注意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那怪物的走动声，她似乎捡起了面包，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男孩能够清晰地听到怪物的咀嚼声，他的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那微笑突然又消失了，男孩突然想到，“怪物”要真的是个怪物怎么办？男孩给她喂食，她却恩将仇报，咬了他的手指，就因为他没能力把她救出去怎么办？男孩越想越害怕，最终拔腿就跑，离开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怕的地方。
四/
放学了。
那怪物的举止行动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会捡了男孩掉落的两颗弹珠，最后只还了红色的一颗？是因为她喜欢绿色的那一枚，所以予以保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怪物究竟是谁？她可能是个小女生，被老师关禁闭了。不，没这个可能，学校的老师是不能关学生禁闭的。或者她可能是个老师，被淘气的学生关了起来。但那可行吗？老师才不会上这种当呢。又或者她是一个与学校不相干的人，被绑票进了这个地下室，而绑架她的人正是学校里的老师？男孩想入非非，他还想去探索。
这是最后一次探索了。他对自己说。
放学铃一打，他就飞奔去铁窗处，像印第安人俯下身来倾听敌人的动静一样，趴下来听里面的声音。首先，他听到了风声。然后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有人在咳嗽，是个女人！男孩专注起来，他趴下身子，双手拢成喇叭状，小声朝里面喊道：“喂，有人在里面吗？”
紧接着，里面居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让男孩很是惊讶，铁窗里面除了怪物还有别人？不过男人的声音比较模糊，男孩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然后，女人说话了，她只说了一个字：“是。”
男人又开始说话，男人每说一句话，女人就回“是”和“不是”。
女人为什么只说这两个字呢？她可能是一个国际间谍，外文才是她的母语，她只能用简单的中文和“绑架犯”进行交流。是这样的吗？那男人究竟问了些什么呢？为了能够听清男人的话，男孩更靠近铁窗了，他渐渐听到了那个男人所说的话。
“......四班班主任生病了，最近一直都是五班老师在代课吧？”
“是。”
“咦？”男孩低声叫了起来，听这话的语气，男人和女人好像都是老师。他连忙从铁窗处抽回身来，仔细想想这事情的古怪：女人应该是被关在牢里的鬼怪，如果说男人是关押她的“狱卒”的话，两人之间的对话绝不可能是这个呀。他恍然大悟，跑到学校操场上，只见一男一女两名老师正在边散步边聊天。学校仓库的墙隔音不太好，男孩听到的是原来这两个人的声音。虚惊一场，他再次趴到铁窗边，结果除了一男一女的聊天声，其内部静寂无比，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男孩失望地背上了书包，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学校大门走去。这扇铁窗让他有了那么多联想，最后给他的还是失望。也许，他想，那怪物只是因为害怕他，才不愿意和他有过多接触的，也许他再多来几天，怪物就跟他熟悉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男孩经过了保安室，门卫看到男孩这么晚才从学校里出来，心生疑惑，便问了几句。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门卫，他的脸上皱纹恒生，头发和胡子都有些稀疏，也只有这个年纪的人才能耐着性子做学校门卫吧。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才出来呀？”和昨天值班的门卫不同，老门卫的声音和蔼可亲，让男孩多了点安全感。
“叔叔、不，爷爷，学校仓库有一个地下室，对吗？”男孩恳切地望着老门卫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出肯定的答案。
“吼吼吼。”老门卫的笑声也跟寻常人不同，透着一股温吞的不急不徐，“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玩弹珠的时候，弹珠掉到学校仓库的地下室里了，我想去捡，结果里面有只手抓住了我，我觉得那是个女人！”男孩语无伦次地说，“地下室里关着一个女人，是谁把她关在里面的呢？我该怎么办？”
“一个女人，你确定吗？”老门卫疑惑地说。
“对，我好害怕，我觉得她是个怪物，可是没人听我说话，我说了他们也不相信。”男孩说，着急时带了一丝哭腔，“那里绝对有一个人，我后来给她面包，她还吃了的。”
两日的经历一吐为快，男孩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他看着老门卫，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答复，不管是谁给的都好。他要真相。老门卫并不着急，他还有很多空闲的时间，他请男孩进了保安室，甚至还给他泡了一杯菊花茶。男孩感到自己不平的心情逐渐安定下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暂时落地了。
“你觉得学校仓库，地下室里有个女人是吧。”老门卫啜了一口菊花茶，重复着男孩的语句，“你后来还给了她吃的？吼吼吼......”
又是那种温吞的笑容。老人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孩：“我有个孙子，上三年级，可能比你小一点儿。每当天黑的时候，他也经常想象这些事情。他说：‘你看那些家具，在晚上，它们就会变成鬼影。’他不敢在晚上独自上厕所，总是把我先叫醒。他觉得有我在鬼就不会出现。但你知道我会怎么告诉他吗？我总是说：‘那东西在黑暗之中是鬼影，但它终究伤害不到你。因为在白天，它事实上就是一个物件啊。’”
“学校仓库，原本确实有两层。一层用来放体育器材，地下室用来存放试卷。”老门卫说，“不过，地下室很久以前就被封起来了，大概是十年前，下了一场暴雨，地下室被水淹了一次，重要的考卷泡皱了，那之后工人就把它翻修了。”
“所以仓库的确是有个地下室的咯？！”男孩说。
“吼吼吼，是啊。我半个月前才去过一次，我觉着那仓库就这么废着不好。”老门卫笑道，“很多平常不用的东西我给放到里边，方便管理，挺好的。”
“可是......”男孩声音小了，心中的疑惑去了大半，“可是，那女人的手确实抓了我啊，她也确实吃了我给的东西！她不会是......鬼吧。”
老门卫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小朋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你再想想，好好确定一下，‘女人’的手真的抓住你了吗？”
从保安室到仓库的这段距离，似乎比往常要更长。男孩紧张兮兮地握着老门卫的手，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就是他唯一的依靠。仓库里果然有一道活版门，上面一道巨大的挂锁，都是铁质的，微微有些生锈，老门卫掏出一串栓成一个环的钥匙，在里面找了一把最大的，于挂锁上转了两圈，推开了沉重的活版门。
这时，男孩内心深处忽然升腾起一股恐怖。他有一个绝妙的，大胆的，危险的猜想——这个老门卫就是绑架犯！他引自己下来，是要毁尸灭迹，就像男孩将折断了的扫帚塞进垃圾场一样，老门卫要将知道了秘密的男孩关在这个地下室里，让他被那怪物给吃掉！不详的预感上头了，他没有办法反抗这老门卫，周围没有人，叫喊起不到作用。他，一个未来充满希望的六年级小学生，即将在这黑暗的地下室里死去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象，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光线投射进去，男孩顷刻间看清了地下室的真面目。不同于他之前想的空旷，地下室的面积其实很小，充其量就是个杂物间，里面放着棍子杆子，各种支架，洗涤剂玻璃水等等。没有女人，没有怪物，只有几只吊在蛛网上的小蜘蛛。一摞木箱子从底部堆上铁窗，他之前用扫帚柄感受的高低不平，就是这些木箱子在作祟。他甚至眼尖地发现了地上那枚掉进去的绿色弹珠反射着光。
可男孩还注意到，自己投进去的小面包躺在地上，分量已少了一半，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望向老门卫，后者只是呵呵一笑，指着角落里：“看到那个黑漆漆的洞没有？老鼠洞，是它们吃了你的面包吧。”
他指的老鼠洞附近还沾有些面包碎屑。
“那，那只手，那些手指头......”男孩的声音颤抖了。
“黑暗中的影子，都是以生活中的物品为原型的。你觉得什么东西和手的形状最相像？”
男孩抬头望去，立时惊呆了！在那架子最上面，靠近铁窗的地方，夹着一对折磨了男孩两个日夜，让他遐想无比的东西......
老门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那个啊。那是一个月前清洗学校外窗玻璃的工人不小心遗留下来的塑胶手套，我给夹那儿晾着了。”
……
真相，往往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做个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