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游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机还给了司机，同时偷偷瞟了一眼车里的那块小镜子。
后座是空的。
她猛地回头，后座依然是空空如也，就连空气都没有丝毫波动。
但就在符游把头转回来，视线跟着一路转动的时候，她瞥见司机那边飘过了一抹红色。
那东西……在车外。
符游将手放在了自己的斜挎包上。
与此同时，她脸上装出一个受到惊吓后心有余悸的表情，抬头问司机：“你看错了吧，师傅。”
司机哈哈大笑。
“逗你玩玩呢！”
符游的脸顿时垮了下去。
“真是……逗我玩？”她试探性地问道，“后座其实……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有。”司机一路上都未曾有过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很是直白地雕刻在那刚毅的嘴角边，给整张岩石一般凝重厚实的脸上添了一分柔和。
“抱歉，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真是……不要这样呀。”符游有些难堪地笑笑。“这种玩笑可不要乱开啊。”
“平生不做亏心事，又怎么会怕那些东西。”
司机往后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我女儿，是因为被诬陷偷东西，才跳楼自杀的。”
“您女儿？”符游准备开门的手停住了。“您是说，水教那个跳楼的女孩儿，是您的……”
司机没有说话。
车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虽然我也不相信，茜茜会因为这种事情跳楼自杀，但这就是学校和医院给我的回答。”
司机握紧了方向盘。那刚刚变道转弯还平稳得仿佛精密仪器一般的手，此时微微颤抖着。
“他们说，验尸报告显示，茜茜没有任何他杀迹象。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想不开跳下去的。”
符游的眼神微微动了。
“在您女儿跳楼以前，这附近有传出过闹鬼……的传闻吗？”
“一直都有。”司机摇摇头。“只是我从不相信。”
司机和符游都陷入了沉默。
“但其实现在，我很想信一次。”
符游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了司机的目光。
她看见那种悲凉与痛苦，父亲对女儿的思念，自责，愤怒，满眼遗憾。全都搅拌在一起，浓得像杯呛人的酒，能直生生熏出人的眼泪。
但司机接着说出的话再一次惊到了符游。
“这条路，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因为我的妻子，是在这条路上出的车祸。”
符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所以当我的同事都不敢开来这条路的时候，我敢。因为每经过一次，就能够提醒我，曾经陪伴我的那两个人，如今的归处。”
司机不再盯着符游，将视线转回了面前的仪表盘。他的眼神依然有神，虽然已经不再清澈。
“可我还会继续活着，还能继续活着。但她们却要被风吹雨淋，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谈，怪谈。”
“对不起……”符游低下头。
“你不必道歉。”司机将头抵在方向盘上，声音深沉地回响在车里。“害我失去妻子的，是人祸。害我失去女儿的，是人心。”
“鬼，是死去的人。人，却可能是活着的鬼。”
“所以人比鬼，要更可怕。”
司机抬起头。符游发觉他眼里似乎闪动着一点晶莹的东西。
“耽误你下车去找同学了，不知不觉扯了这么多。”司机带着歉意说。
“没关系。谢谢你。”符游摇摇头，很认真地说。
轻轻关上车门，符游目送着这辆出租车离开。
车很旧，满是划痕，有新有旧。左边车灯似乎已经坏了，布满了裂痕。发动机像是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在剧烈的咳嗽声里缓缓启动。只有那个车牌，应该是有被天天擦拭着，光洁如新。
车窗被摇了下来，伸出一只夹着烟的手。那只手朝着符游的方向挥了一挥，烟气被搅动起来，混在了出租车离去的尘土里。
真是个洒脱又硬气的，好人。符游心里想。
她低头看了看她找司机要的名片。
陈天云，一个蛮响亮的名字。
像天上的云，纯净，安宁，却有着绝不塌下来的坚毅。
符游面带微笑地抬起头。
虽然今天的天空没有一朵云。
她面带微笑地转过身。那栋盛传闹鬼的教学楼就在自己的面前。
周围确实是很荒凉的迹象。
尤其是出租车走后，四周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天光敞亮，万里无云，太阳却冷冷的，爬过皮肤的不像是暖的光，而是冰的风。
面前是一堵围墙，两头一直延伸到符游肉眼难以追踪到的后方。应该是封闭式的围墙，把教学楼的这一片作为校区围了起来。
围墙很旧，石灰早就落了一地，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像是雪白皮肤上一块块鲜红的疤。
墙里墙外的灌木杂草相探，倒像是把这用来“围住”的墙给围住一般，大自然的气息正逐渐掩盖过人的活动迹象。也许再过几年，西川大学真正把老校区给荒废掉的时候，这里立刻就会回到那原始而荒芜的气息吧。
人来过，但已了无痕迹，那便只道是从未来过。
没有风，树林却沙沙地动，光影婆娑，像身姿诡异的小妖跳着祭祀的舞，带着令人不安的邪恶气息晃动在符游眼前。
这种地方……真的还有人来上课吗？符游皱着眉头想。
视线能及的围墙尽头，是大门。铁门的栅栏空处挂着白色的蛛网，飘在空气里，像招魂幡边垂着的长长流苏，不知道学生进去的时候会不会被糊上一脸。门口修着一个小小的传达室，里面的大爷面容沉静，睡得安详，没有一丝动静。
太安静，太压抑了。这便是符游的第一感觉。若不是知道这围墙里有教学楼，她只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某个荒废已久的村外。
她现在觉得自己似乎往旁迈出一步，那鞋底与沥青地面的摩擦都会被放大得震耳欲聋，然后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想到不干净的东西，符游心里一动。
她慢慢地回过头，在视线的角落里，捕捉到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红色。
符游轻笑一声。
那么……
她的视线越过围墙，一直锁定到背景板里那片灰蒙蒙的蓝色天空。
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