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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是什么?”
“方先……”
“这里没有你的事” 我说,在眩晕之中努力让自己保持基本的镇定
“请你先离开好么”
“我…”
“请你先离开”
助理犹豫地看了眼翼,又回头看看我。少年轻微地点了点头,前者于是夹着材料低头从我身边走过,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办公室的门在我面前敞开着,灯光下的一切晃得像是有重影。冷气从屋内流出来,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刮痧似得寒颤
“翼,你做了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声音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
少年哑言,脸色退潮一般变得灰白
“说话吧”
“森哥……”
我们在沉默中对峙着,时间在这瞬间凝固不动。我感到心跳像是停了很久,耳朵却能清楚地听见镇纸下那纸报告被风吹动的翻页声。从门口到办公桌的距离只有五步,如同大陆间逾越不了的断层,他站在那边,而我脚下脱离的孤岛随着洋流越飘越远
压抑,身边的一切都仿佛摇摇欲坠
“让方森的项目上是什么意思?”
我缓缓地问道,带着一丝希望他否认的哀求 “翼,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第一次不敢看我的眼睛
“什么叫让张董帮个忙?”
“…………”
“那个名单上原来是白州么?”
“…………”
“你撤下他,把我换了上去是吧?你没有这样做对吧?”
“…………”
雷的低鸣之中,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
他依然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将手里的蛋糕盒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布偶猫一起摔到地上,扭头就走
“轰”
一声雷落下,身后的他像是猛地惊醒过来。过道的玻璃门被我抡出巨响,在前台的惊呼之中剧烈地回弹。我走进电梯摁了楼层,脑子里只剩下像被背叛似得,难以说明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我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就算是谁来说多少次那种心里的笃定都不会随之动摇。所有我所坚信且一直坚信的东西仅仅是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便脆弱不堪地分崩离析,我努力试图为他的作为找一丝辩解,像是在暴风雨的夜里照一烛灯火
然而结果令人感到绝望
一切混乱与空白之后,电梯门开,露出外面乌云密布,暴雨倾盆的天空
“森哥!”
伞丢在楼上没拿,我走进雨里,头发迅速湿成一缕缕地贴在额上。身后传来翼的声音,少年追了出来,脚步踏在水里像是被消了音
“森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少年呜咽着求我停下。我转过身看着他,后者身上青蓝色的西服在雨水下像是被染了色一样逐渐变深,与其他进出大楼的人看上去别无两样
“凌晓翼,如果我没有撞见你们对话,这件事情是不是就像刚才那样收场了?白州落选然后我被选上?你那里和张董打点好暗箱操作,最后皆大欢喜?”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我换一个问题问你” 我握紧了拳头 “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你会不会告诉我真相?还是说一直瞒我下去,让我以为自己是真的被公平选上的?”
“…………”
“回答我!”
“不…会……”
翼低低地说,眼眶里已经泛着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间竟心寒地笑出来
他似乎已经让我有些认不得了
“你是想可怜我么?还是说这个成绩会让凌董丢面子而不得为之?”
“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终于克制不住地吼道 “你觉得我很在乎这次结果么?你以为我稀罕那个进阶的机会?那么多天准备,那么多天熬夜,就是因为这一次你会来看,因为你在场!那是我一直以来拼了命,努力想要给你看的东西。我知道它可能很初级,可能很差劲,但那就是我尽力做的,我亲手完成的东西,就算输了我也一点怨言没有。暗箱操作把不属于自己的强行留下,你为什么有脸去做这样的事情?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这件事!”
“我……”
“凌 晓 翼 !!这种事情为什么你会去做?!为什么是你!”
“对不起森哥,对不起……”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依然感到压迫的窒息。翼像是下一秒就会丢失一样紧紧拉着我的衣角,道歉声音里带着哭腔
也许那个时候他只是冲动了,也许他只是犯了错……
一片空白之中,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却想到一种了更加不寒而栗的可能
“还有一件事,你告诉我…”
牙齿咬进嘴唇,嘴里已经有了血锈的味道。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我被招进Mint策划部,做展会项目主管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
少年的身子在雨中轻微地抖了抖,沉默中已然给出了答案
“翼”
我依然心存侥幸,希望他亲口说没有
“我再问一遍,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很长时间之后,他点了点头
我站立着,已经没有再说话的力气
所有我相信的,我坚持的,我努力想证明的……到头来像是楚门的世界一般在布景拆穿后轰然倒塌。这一天我被告知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仅仅单方面不知情地接受给予,而后义无反顾地既定的道路上向上攀登。即使是峰顶的景色也是伪造的,日升日落设计好出现的时机,呈出乌托邦一般美好的假象,美丽而虚伪
始作俑者就在我面前
我已经不知怎么面对他了,在愤怒之后,眼前这个我自认再熟悉不过的人,此刻让我恐惧
“森哥,我错了……真的错了……”
他哽咽着道歉,声音哑哑地被雨声淹没,听不太清楚。偶尔有雷声从云层中突然响起,那副小小的身躯就惊慌地缩一下,拉着衣角的指关节攥得发白
“凌晓翼,够了” 我叹了一口气 “放手吧”
“森……森哥?”
“放手吧,我回去了”
他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我,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而后下一秒用力地摇头,惊慌失措的表情像是快要失去什么东西
“不,不要……”
“别这样了,我累了”
“森哥,我错了……我没想过会这样,我…我……”
“现在的你,和你父亲之前做的有什么两样?”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呜……”
“Mint那边我会辞掉的,之后就不相欠了。”
“不要……”
“你放手吧,不要跟过来了”
“不要”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森哥…等,等下……”
少年用手背抹了眼泪,想要来拉我的手臂。被我猛地回身拎住衣领,推摔在地上
“我说了不要跟过来了!你没听见么?!”
我冲少年怒吼着,看着他浑身湿透地在雨里瑟瑟发抖。我甚至都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也是装出来的,我不敢想
招了手,蓝色的出租车在我身边溅着泥水停下。我拉开车门上了车,任身后跌坐的身影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
靠在后座上,克制了很久的眼泪从眼角留下来
雷声停了,而雨下了整整两天
手机关了,电脑丢在工作室不管,公寓冰箱里的东西没剩多少,让楼下的超市又送了一些上来,我的时间一直是在在半梦半醒之间流失度过。客厅的沙发床被我展开了又收起,最后干脆挪到落地窗边放下,躺在床上对这外面看一整天。这屋子里的生机好像完全不存在了,比上次他离开的时候消失的更为彻底干净。冥冥中我总觉得我也快要搬离这里,那种空荡的,没有温暖的气氛久居不下,赶不走也躲不过
分别之后,Rosemary那边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被我苦笑着取消了预订。西点店的老板发来消息问翼是否还喜欢那个蛋糕,我简单回了个是,想着被我砸在地上的那一片狼藉,心情复杂地补了一句【谢谢】
48个小时过去,我仍是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思考,哪怕只是一帧一时的画面,也会有种与上次撕裂感所不同的,更为空洞渺茫的痛楚出现。我曾害怕失去他,而现在甚至不知道是否曾经真切地拥有过他。那个谦逊,真诚,在海边称我为“喜欢的人”的少年如今身在何方,我一无所知。这期间翼来过很多次,在门外敲着门小声地呢喃着道歉。从猫眼里时常能看见他蜷缩在门前的角落里,衣服上的水滴将周围的地毯打湿成深色的一个圈。我站在门前,三指宽的木门隔离开我的呼吸与他的啜泣,像是一堵窄而高耸的柏林墙
我亦不是那般的铁石心肠,然而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森哥,如果你在的话……能让我进去么…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做了,对不起……”
我靠在门上,背后是少年沙哑的声音
“回去吧,凌董,方先生不在家”
“在的,他肯定在的…”
“我们先走吧,你已经有点失温了,明天再来”
“不…不行,我走的话,万一他回来…他想见我了怎么办?那个时候…我……”
说话声音逐渐微弱下去。猫眼里那个常伴左右的司机屈身将陷入昏睡的翼抱起,消失在电梯间的拐角
外面于是又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
我走回到客厅,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点上,火机还是翼送的那个黑曜石的Zippo,在阴沉的天气里摇曳着橙红色的火光。升腾的烟雾在屋子里盘旋上升,而后散成独立的一丝一缕,在空气里变得无形
或许此刻我才逐渐明白,也许整件事真正让我无法接受的,不是所谓正义的恼火,而是这之后,走到这一步才发现一直被深埋着的挫败
一开始加入Mint的时候,翼的那番话所起到的作用便已经远大于我个人的选择。我尝试着去Mint做了咖啡师,接触新的人与事物,只因他说我可以,而我能在将来与他有更多分享的点滴。事实上我清楚自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得更远,他口中的名词,他所烦恼的事情,他在餐桌前的正襟危坐…这一切让我慌张而难以适应。我们依然交谈,却像是越来越搭不上话,在断层之后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显得突兀。我仍希望伴他左右,因此想要追上他,在那场他没有出现的爵士晚会之后愈发强烈地想追上他,与他一起经历或承担,和他一起听见与看见。奔波里的孤独也好,疲倦也好,都因为有目标而充实没有怨意。我渴望成功,渴望他在视野所以的范围里能看见我,而不是三步一回头地向下寻找,而我伸长了脖子痛苦地仰望
只是在我用尽力气到达之后,发现那个结果从一开始便是单方面怜悯的给予。我并未有改变许多,而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没有意义地,既定线路的兜圈。我所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他的手里,因为权利的玩法而变得一文不值
讽刺而荒谬
这样的我,那样的他,我不能够接受
之后的几天,少年一直守在门外。偶有一次下楼的时候和少年撞见,后者的看我的眼睛明亮了再黯淡下去,踌躇间又一次红了眼眶
“森…哥……”
他怯怯地叫了一声,眼里有种想我开口的渴望
“干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问,后者像是被我的态度惊了一下,嗫嚅着小声说道
“之前,之前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汇报会的事情我已经……”
“汇报会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 “我已经不在你那里入职了,你忘了么”
“对,对不起……”
“这句话留着给白州” 我绕过他走下楼梯
“我用不上了”
“森…”
少年想要叫住我,被我转头看了一眼,脚步凝固在原地
转身之后,那种强烈的矛盾感潮水一样地涌上来,将我推离得更远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觉得自己需要独处一段时间
手机里的信息几乎被塞满,看了一遍之后回复了几条比较重要的,又给Jerry发了条简要讲了一下前因后果,然后丢在家里不带。翼生日之后的第六天,我把拟好待批准的辞职信发到安总的邮箱,简单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衣服,从网上订了去东部的机票。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接外地演出的地方,座山靠水的一座小城,很安静也很温和。
出门的时候从打印机那里拿了一张A4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应该给翼留个便条,动笔的时候却僵了很久落不下去
【我离开一段时间,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吧,你不用再来了】
在纸上最后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将纸条对折压在门缝下面,打车去机场
我想我是逃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