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在茜色的天空下
在茜色的天空下,有一位红发青年坐在废弃巴士的顶棚上眺望着晚霞。
他的身边放着一只标签磨损泛黄的旧药瓶,瓶底零零星星地躺着些透明的红色胶囊和粉红色的药片。
每到傍晚时分他总是会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暗红色的双眸仿佛是在凝视着夕阳,又仿佛是在眺望着其他的时空一样。
不过这里除了废弃物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对于久居在此地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个一成不变、杀风景的垃圾堆而已。
青年落寞的背影看起来就像只迷路的野猫,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地、静静地让自己淹没在暗红色的光芒之中。
“哇啊啊……‘博士’!你怎么又爬到那种地方去了?而且到底要怎样才能不靠翅膀爬上去啊……”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惊叫声,青年愣了愣,许久才缓缓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
只见一个身穿白衬衫和背带裤的短发少女一脸惊讶地仰望着他,蓝色的眼眸在夕阳的映射下呈现出淡淡的紫罗兰色。
没错、少女——虽然只看外表实在是很难判断。
事实上,在初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青年确实把她当成了一个娇小可爱的少年……而对方之所以称呼他为“博士”是因为他并不愿意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便随口想了个代号,没想到这个女孩居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博士长、博士短起来。
太单纯了吧——
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兔仪时不时便会产生这样的诧异感。
“你去哪里了……?”
憋了许久,青年才用他那种威胁人一般的低沉嗓音面无表情地问道。
“诶——诶诶?难道是在挂念我吗?好开心!”
女孩的双目闪闪发亮。
“……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我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被那双澄澈的眼眸凝视着时,青年的心中总是有种奇怪的悸动,他似乎总想看看对方受挫的样子。
“博士!你又在说这种话了!都已经说了我不是男生了!”
然而女孩却只是愤愤不平地鼓了鼓腮帮子。
一双华丽的蝶翼如同花朵一般在她的后背绽放,随后、她扑扇着那双翅膀凑到了兔仪的面前。
“虽然是短头发而且胸部也不算很大,但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女孩子!昨天博士不是‘亲手’确认过了吗?!摸了人家的胸口和下半身还装作不知道的男人都是渣男!”
因为那个前倾的姿势,她松松垮垮的衣襟看起来简直好像随时都会走光一样,胸口的弧度若隐若现,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危险。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昨天我只是喝多了而已!而且是女孩子的话就稍微注意一点啊?!至少把第三个纽扣扣起来!还有把内衣穿起来!哪有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穿胸衣的?!”青年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仰去,甚至还差一点就从巴士顶上滑落下去,“所以说……不要突然凑那么近?!”
“我才不管呢,如果博士你再说我是男生我就要生气了哦?!”女孩还在穷追不舍,“再说了,博士之前不也是女孩子嘛!如果在还是女孩子的时候被陌生的男人乱摸难道就不会生气?”
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青年却忽然警惕地一把攥住了少女的手腕。
女孩惊叫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你好像对我很了解,果然是间谍吗。”下一秒、青年拔出手枪静静地抵住了女孩的额头、面色阴沉地问道:“是否可以告诉我情报的来源呢?”
其实他并不是认真的,况且子弹早就没有了,他本以为这个女孩在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过了他的武器,但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女孩立刻就被吓懵了,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几滴豆大的眼泪随即滚出了她的眼眶。
“我……我明明救了你的说……”女孩委屈地小声嘟囔着,“间谍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呜……呜呜……太过分了……而且知道你以前是女孩子也是因为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照片……”
照片?啊——原来如此。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将自己和父母的合影塞在胸前当做护身符,女孩会意识到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他本来就没有真的将她当做可疑人物。
该这么说吗……只是一点小小的恶趣味——
不过……这是应该哭的场合?
青年感觉自己的常识出了问题。
“好吧……我身边已经没有子弹了,你可以安心……?”
“什么?!”
呜哇,那个表情,她果然当真了啊。
“如果不相信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在这里呆这么久吧……”
“你果然太过分了!!!”女孩有点恼羞成怒,但很快就没精打采地垂下了脑袋,“根本就是把我当成傻瓜嘛……亏我那么努力地照顾你……”
虽然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失落的表情,但此时青年却完全高兴不起来了,憋了许久都没想到能够安慰对方的话语,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发之后,他终于开口了:“明天……要去服装店逛逛吗……”
打量了女孩片刻之后,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唔……也许还有内衣店。”
“诶?”
“这段时间也受了你不少照顾,作为还礼,我想买几件衣服送给你。”
沉默。
果、果然还是在生气吗……?
真是头大,到底要怎么哄女孩子才会开心啊!
“博、博士~~~~”女孩忽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口了:“谢谢你!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下一刻,青年便感觉胸前一暖,脖子被紧紧地搂住了。
“都说了是女孩子就注意一点……真是不听人劝的笨蛋啊……还有!别哭了!别搞得好像我还在欺负你一样!”
青年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只得一动不动地任由女孩肆意地将鼻涕和眼泪蹭在自己的衣领和胸口上。
过了许久,埋在他胸口的女孩才闷闷地问了一句。
“博士,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青年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我叫兔仪,兔仪美见——星屑小姐,请多指教。”
“不要用敬语啦,美见博士,听着感觉好奇怪哦——”女孩终于露出了微笑,“今天的晚饭是炖菜,博士喜欢吃这个吧?”
“……不讨厌。”女孩可爱的笑容让青年再一次的脸红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便故作冷淡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诶——明明是喜欢啊,博士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一边吃炖菜一边哭,好像恨不得连都碗吃下去一样哦。”
笨蛋,不要提起来啊……虽然是事实。
女孩摇晃着双腿,目光落在了青年手中的药瓶上,“吃了这个就会变成男人吗?总觉很不可思议呢。”
“……差不多吧。”青年收起了药瓶,“不过准确来说这些是辅助药物,在正常的情况下如果要转换性别就必须先用特殊魔法改变体征,这些药物只是用来维持体力和魔法效果的,如果停用就会渐渐恢复原样。”
“难道说博士还在吃这个药吗?”
“嗯。”
“为什么?”
女孩歪了歪头。
青年眺望着渐渐转暗的天空。
许久之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该怎么说呢……大概是还没想好之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吧。”
如果不是星屑执意要救下黑镜的话,自己是一定不会手软的。
被黑月当成没有脑子的傻瓜也好,没能顺利的完成任务也好,这一切——
“都是这个笨蛋的错……”
兔仪看着身边和两只果冻睡成一团的星屑,小声嘟囔了一句。
只要在她身边,自己总是会不知不觉无防备地露出破绽,令人头疼。
“兔仪老师,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驾驶席上的紫苑有点疑惑地从后视镜中看着后座。
“没什么,只是说这家伙的作息还是小学生级别而已。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电车了……而且小星又一副随时都会睡着的样子……”兔仪将星屑身上下滑的毛毯往上拉了拉,“不过这么晚了还把你叫出来真是抱歉啊,鹰羽——”
“哪里的话,如果兔仪老师有什么困扰的事情,我随叫随到。而且这次的事件没能协助老师到最后也让我觉得心理很不是滋味……明明是我自己提出来帮忙的……”
紫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很失落,兔仪简直感觉自己要看到她的头上长出下垂的狗耳了……
“等一下等一下……鹰羽,你也不用这么失落吧!总之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下次一起去喝酒怎么样,黑月女士似乎说过会给我打折哦!稍微早一点来的话回去的时候应该还能赶上末班电车,真的烂醉如泥了的话也可以借用她店里的房间!”
“是!”
啊,太好了,“耳朵”好像又立起来了呢。
“这种好歹吐一下槽啊、鹰羽……‘怎么可能喝到烂醉如泥’之类的……”
“啊……抱歉。”紫苑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起来,“其实我不是很擅长活跃谈话的气氛……”
“也是啦,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你不需要在意。”
“还有……我从刚才就开始有点好奇……”紫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后视镜中的画面,“助手小姐抱着的那两只生物到底是……”
“那两只生物”——黑镜和白镜此时也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软绵绵的身体有规律地起伏着,还在不断地发出咕噜噜的鼾声。
睡着的时候还是很讨喜的嘛——
“嗯……应该算新来的家庭成员吧……名字是黑镜和白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我的研究所探望他们。”
“是,我一定会的。”
“那我也稍微睡一会儿了……你没问题吧,鹰羽?”
“当然,等到了学校我会叫醒老师的,请放心休息。”
“虽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真正想问眼前这位现役女高中生的是,大半夜的不休息会不会疲劳过度之类的事情。
“什么?”紫苑似乎在很虔诚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愣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总之今天就麻烦你了——晚安。”
说着、兔仪便掀起毛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然而毛毯才盖到一半她就睡的不省人事了。
紫苑十分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后座,唇角牵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车窗无声地关闭了。
“晚安,兔仪老师。”
兔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学校的研究所。
“哼,总算是睡醒了。”
窗口的方向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兔仪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摸枪却发现自己的枕下空空如也。
“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宁静的月光从窗口撒入昏暗的室内,给坐在窗台上的青年打上了一层清淡的银辉,他把玩着兔仪那柄终年藏于枕下的迷你手枪,脸上挂着嘲弄般的笑容,“真是危险啊,原来你平时都把枪藏在床上——难道你们人类都是这幅德行?”
“把枪还给我,黑镜。”兔仪顿时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没有枪在身边就无法安心?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惹麻烦。”黑镜十分干脆地将手枪丢还给了兔仪,“对我来说能和我的同类一起生活下去就足够了。”
“那就不要大半夜的变成人形出现在我的窗台上,感觉真恶心。”
枪械冷硬的触感让兔仪觉得十分安心,定了定神她如是说道。
“对把你搬到楼上的人就是这个态度?”
“哈?!”
“那个开车的人类小女孩只是把你们放在了楼下的沙发上就被一通电话叫回去了,是白镜说让你们睡沙发太可怜了我才随便找了个有床的房间把你们放下的,还有你最好安静一点,别把你身边的人吵醒了。”
“……明天的早饭……做什么好……呼……”
身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喃喃声。
兔仪这才发现星屑搂着白镜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
“……?!”她顿觉一阵头晕目眩。
虽然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但还是希望明天不要引来什么奇怪的误会就好了。
“我懒得再找一个房间了,你们就友好地挤在一张床上吧。”黑镜打了个哈欠跳下窗台,在落地的一瞬间便恢复了原形,慢悠悠地向房间外爬去。
而就在此时,兔仪却忽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黑镜顿了顿,迅速变回人形有点不耐烦地瞥了兔仪一眼。
“干什么?”
“你们……羡慕人类吗?”
“为什要这么问。”
“只是有种这样的感觉罢了——据我所知,水栖变形虫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几乎不太可能因为外力而死亡,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要特地模仿人类?而且就算真要模仿,幻化成其他妖精会更自由一些吧?”
“谁知道呢,至少白镜好像很羡慕人类的生活,毕竟我们的族群中是没有家庭观念的,我们繁衍后代的方式是‘分裂’跟你们人类的有性繁殖不同,当一个衰老的个体死亡的瞬间,细胞会像孢子一样散开,经过日照就会发育出一堆新生个体,就算是群居同类之间也不会有太多感情交流,而人类却不一样吧……我和白镜的生活方式在其他同类看起来应该相当古怪?”
“那么——当年你为什么要救我?”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我们幻化成某个人类的条件有二,第一、必须在黄昏时分与对方在水面的倒影重叠,我们管那个时候倒影叫‘灵魂之门’,第二、必须在根源上与对方相似,才能在接触到‘灵魂之门’的瞬间产生共鸣并幻化成人形。”
黑镜沉默了片刻之后却忽然将话题错开了。
“‘根源’?”
“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我可不想跟你解释这么恶心的概念。”
“……想再吃几个枪子吗?”
“这么干会让你身边的姑娘对你的人品失望唷,‘兄弟’。根源就是指灵魂的构成,感情和思想都是灵魂的具象化,同时也是灵魂构成的根源,在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一定很孤独吧?当时我的族群正在为了寻找更好的住处而迁徙,途中我才意识到自己跟他们有多么不同,所以故意掉队——虽然我的同类并没有来找我,不过我却遇到了你。”黑镜耸了耸肩膀,“一旦跟那种沉浸在孤独中的灵魂共鸣,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多少会有点恻隐之心吧?我也很孤独,更何况我在你小时候就见过你很多次了,虽然是看到你的照片才想起来的……之后我就变成了你的样子把那群追杀你的人类引开,毕竟普通的子弹是无法杀死我的,对于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好吧,我后悔了,这个‘根源’的概念确实有点恶心……”
“哼,其实你应该打心底感谢我一辈子,如果那个时候你被抓住了可不是吃几颗子弹就能了事的,更别说在这里跟美女助手卿卿我我了。”黑镜发出了不快的声音,“对了,枪那种东西还是早点扔掉比较好,免得你永远都被困在过去。”
丢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的黑暗中。
“困在过去……吗?”
兔仪将手枪塞回枕头下面,随后便重重地倒回了床上。
“果然很让人火大。”
或许黑镜并没有说错,虽然自认为已经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她的心仍旧停留在那片如火的残阳下,静静地眺望着焦灼的大地,枯萎的树木,一刻都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区区一只黑布丁……话说它到底多少岁了?
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兔仪再一次回到了梦中那片荒原。
这一次她只想静静地坐在蒿草丛中凝望着夕阳,直到夜幕降临,因为离天亮还有很久,她会一动不动地呆在这里,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顽石。
等待……
等待着……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镜与心的彼端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