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梅爾貝爾城西側大街由於來自港都帕斯科姆的商品交易活絡,充滿了朝氣。白天路邊也有小吃攤販出來做生意,因此洋溢這一帶的香味著實刺激食慾。
現在時刻是中午十二點,報時的鐘聲才剛響完。
小吃攤成排並列的市街其中一區,兩個男人正坐在椅子上用餐。
「——是嗎……因為魔族的襲擊……那麼,你的家人……米蕾和莉姆沒事吧?」
覆滿絨毛的耳朵垂掛在頭部兩側的犬獸人,如此問道。
腰後的尾巴也從椅子上垂落,幾乎快要觸及地面。包裹著豐腴身體的衣服是以異國風格編織、並且施加了刺繡的布料製成的商人服。由這一身價格不菲的行頭,可以窺知這位人物的生意經營得很順利。
「莉姆沒事。米蕾她……在逃亡的途中被魔族……」
回答犬獸人——多雷的,是一位狼獸人。
相較於就算客套形容也算不上結實的多雷,狼獸人的身體則受過相當的鍛煉,足以發揮獸人得天獨厚的體能。
穿著皮革製的鏜甲、一身以戰鬥為目的的裝扮,男人精悍的面孔若形容有如野獸也不為過,但講話的語氣卻很沉穩。
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互軀,就算坐著也比多雷高出一顆頭。
狼獸人——亞諾爾德談到無法救出妻子的話題,微微皺眉。
手指撥弄著單邊耳朵上的舊傷疤,深嘆了一口氣,等待多雷再次發話。
「……抱歉,沒想到發生如此遺憾的事,本來只是想找你聊聊往事,是我太輕率了。可惡,要是當時我也在場就好了……」
多雷過去曾和亞諾爾德在同一個村子生活,不過雙親很早就去世,約十多年前,他便決定離開村子成為商人。
腦筋動得快、辦事總能掌握訣竅的多雷,每天過著忙於鞏固商人地盤的日子,但一次也未曾回到村子。
在梅爾貝爾城偶遇昔日老友,也不過是昨天的事。
為重逢感到歡喜的兩人,今日於是這般約了個地點報告彼此的近況。
「別說啦……你那身鬆弛的肌肉又能做什麼?搞不好為了幫助你逃命,連我都會被魔族給殺了。」
以豪爽的笑聲帶過感傷的氣氛,亞諾爾德拍拍友人的背。
「嗚……咳咳……說……說什麼啊……我以前可也是挺能戰的……」
背後的衝擊使多雷嗆得忍不住咳嗽,他一邊反駁。
不過的確……看他頂著凸出來的肚子,應該很久沒有鍛煉了,實在不像能在戰鬥中派上用場。
「那是以前。你都乾了十年多的商人,要是跳到魔族面前,包準會被秒殺。」
「你可真敢說!好吧,那我只好再重新開始鍛煉——」
「不准!不……拜託你不要。」
對於多雷氣勢雄雄的發言口,亞諾爾德以極嚴肅而冷靜的語氣阻止他。
「怎……怎麼啦?突然……」
語氣的急違變化,使多雷訝異地回望著亞諾爾德。
「不……抱歉。我只是希望你今後也能作為商人好好活下去。我想剛才的應該是玩笑話,但你可別真的跑去找魔族做些什麼喔。」
「……啊,思。」
亞諾爾德以嚴肅神情想表達的意思——多雷馬上就理解了。
坐在身旁的狼獸人實力絕對不弱,反倒該說很強。
若真的就從前而論,自己的確多少能與他對等交手,但都經過十年以上了。
亞諾爾德更加增強了實力,自己則衰頹了。
然而這位友人卻說,光是救女兒一個人就費盡了精力。
雖然沒有實際與魔族對峙的經驗,但確實從中體會到了可怕。
換書之,坐在身邊的友人是在打從心底為他擔心。
「——對了,莉姆怎麼了?我本來想說至少和她打聲招呼。」
為了轉換氣氛,於是多雷有些刻意地改變話題。
照亞諾爾德剛才的說法,女兒應該沒事才對。
多雷的視線投向空中,微瞇起眼。
雖然他只知道莉姆年幼時的模樣,但印像中長得像米蕾。在他遙遠的記憶裡,認為她長大後肯定會變成種似米蕾的美麗女性……
亞諾爾德不知道,其實多雷以前暗戀著米蕾。
結果最後和米蕾結成連理的是亞諾爾德,不過多雷並不對此感到怨恨。
因為他和亞諾爾德以及和米蕾雙方的交情,就是好到能夠坦率祝福他們。
「我記得她長得像米蕾……現在應該變得很美吧?太好了,太好了。」
「怎麼聽起來很像在說好險不是像爸爸……?」
「嗯?你這解釋沒錯啊。要是像你的話……那可就慘了。」
「找我吵架是吧,我奉陪。看我怎麼鞭策你那身鬆弛的肉體。」
「好極了。你要是小看商人的毅力,我可就傷腦筋了……是說為什麼沒看到她?」
一面享受著如遙遠往昔般的抬槓,多雷再次詢問。
「要是見到你,就不得不提到村子被襲擊的事了吧?她的內心……還沒辦法對那次的事件釋懷。有時候半夜還會呻吟。」
「原來如此。」
「所以……她現在應該正在盡情享受美麗的風景。」
「嗯?什麼意思……?」
亞諾爾德露出玩味般的笑容,多雷感到有些奇妙,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來到這個城之後,我們過到了一名有趣的少年。年紀大概和莉姆差不多或者更小……不,記得他本人說自己比較年長一些……算了。」
「那個少年是獸人嗎?」
「不,是人類。而且人不可貌相,擁有驚人的劍技。第一次見到他時就不弱了,之後還在短時間內進步神速。偶爾我們會和他一同以冒險者身分接受委託,最近他似乎還
學會了魔法。論體能或許是我佔上風……但真要打起來的話,大概很難贏過他。」
這番話令多雷有些吃驚。
居然讓這位強韌的獸人都說出了「可能贏不了」這種話。
相較於人類,獸人的體能十分卓越。
不僅如此,亞諾爾德在獸人當中也算是有在鍛煉的類型,體能上獲勝是理所當然。
若無法光靠體能勝出,就表示對方的本領達到了比亞諾爾德更上一層樓的境界。
說到底,具備魔法素質的人類本來就很少。
就種族而言,最具魔法素質的是精靈、龍人或魔族:相反地,獸人或矮人幾乎沒多少人能使用魔法。
人類則是居於中間位置,不過以種族來說,具備天賦者的比例應該不怎麼高。多雷印像中是如此。
「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少年……然後呢?他是怎麼和莉姆拉近關係的?」
「一開始是因為他們年紀相仿,莉姆這麼消沉,所以我拜託他當莉姆的聊天對象。起先不怎麼順利,但莉姆最近漸漸恢復開朗,或許都是誠二的功勞。」
「誠二就是那位少年的名字嗎?」
「是啊。他們兩人現在應該已經在鮑達爾濕地區,邊享受著美景邊吃午餐了。」
亞諾爾德大概純粹只是以一名好爸爸的立場,對於女兒恢復朝氣的經過感到欣喜,不過多雷稍微心生了惡作劇的念頭。
也算是失戀的小小報復。
「哦?兩人已經是父親認可的交情啦?」
「……什麼?」
見他一臉懷疑,多雷對上鉤的友人進一步追擊。
「不,就是說,莉姆她……和誠二?是……」
「哈!哈!……別說傻話了,他們兩人都還是小孩子呢。」
亞諾爾德硬是擠出笑聲,想要帶過腦中閃過的些許不安。
「那我問你……你幾歲才意識到米蕾是一名女性?」
「……」
「不就和現在那兩人的年紀差不多嗎?」
亞諾爾德手握的陶製杯子戰裂——劈嘰啪嘰……砰!
碎片爆飛開來。
發現惡作劇似乎過頭了,多雷苦笑著看了一眼粉碎的杯子,向攤販老闆道歉並塞了幾枚銅板給對方。
「——只……只是開玩笑啦。從你的話裡聽起來,誠二似乎是個不錯的少年,大概不要緊吧。」
「啊,喔喔,是啊。」
亞諾爾德努力想掩飾動搖,不過微微顫抖的手卻抓著只剩握把的杯子往嘴邊倒。
多雷觀察著他的摸樣,突然視線停留在對方的耳朵上。
亞諾爾德的單邊耳朵有如被撕裂般缺了一角。
「……餵,你那個傷疤……」
「嗯?這個嗎?喔喔……這個不是魔族襲擊村子時造成的。是你離開村子之後弄傷的。」
「那個,剛才雖然跟你開了那種玩笑……不過,你不要緊嗎?」
多雷窺伺著友人的臉色詢問。
得知米蕾身亡的消息,多雷受了不小的打擊,但最戚傷的應該還是身為家人的亞諾爾德和莉姆。
與懷念的友人重逢,提及的話題內容牽涉到過往回憶的機會,自然也就多了。
都已經聊那麼久了才問是有點太遲,不過這句話是在擔心讓失去妻子的友人談過往的話題,會不會造成負擔。
「不必擔心。我已經……不要緊了。和你這位與米蕾同樣交情深厚的友人閒聊,確實是會憶起那個時期的往事。」
「……」
「現在這樣提及,多少有點令我難過……但同時卻也很高興。」
「這又是……為什麼?」
一下子無法理解話中之意,多雷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知道許多關於她……米蕾的事。但或許她還有我所不知的一面。從和你的談話當中……或許能夠發現到她全新的一面。」
「……是啊。」
「雖然已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但這一定會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多雷將喝到一半的杯子放回桌上,之後便低著頭喃喃說了一句:
「米蕾她……一定很幸福吧……」
雖然離開村子的理由是雙親早逝、對故鄉已無留戀,但暗戀的對象與友人結合,這件事也稍微推了多雷的背後一把。
花費了十年以上的歲月經商成功,而他的內心也相當平靜,甚至打從心底認為兩人若能過著幸福生活也不錯。
儘管如此,在他聽說了米蕾的死訊之後,還是無法否定有「要是當初與我結合,一起離開村子的話……」的感情從沉澱於內心的堆積物中探出了頭。
不過這樣的感情馬上就被多雷從內心拂去。
這樣就夠了——他如此心想.
「……這個傷疤……我記得是莉姆七歲的時候吧。米蕾當時病倒了……因為紅熱病。」
所謂的紅熱病,是發生在亞諾爾德他們居住的地區、原因不明的風土病,罹患的病人受到高燒折磨。發燒症狀會持續七天七夜,抵抗力弱的人甚至有喪命的危險,是一種難治之症。
具備魔法素質的獸人極端稀少,村子裡並沒有人會使用治愈魔法。
就算有,只要無法理解病因,藉由魔法治癒的機率也很渺茫。
不過森林裡住著一種叫作「藥龜」的龜型魔物,只要將長在它們甲殼上的青苔煎來飲用,就能夠幫助退燒、達到對症下藥的效果。
「我記得……一般的退燒藥草沒辦法發揮功效。」
「是啊。藥龜雖然不是好戰的魔物,一旦靠近果然還是會襲擊人。而且還挺強的。」
「我也曾經見過。看它們的模樣……想要得到青苔可有得拚命了吧。」
就算如此,只要能幫助退燒,亞諾爾德在所不惜。據說在他打算出發前往森林時,還被米蕾挽留了。
不必靠那種青苔,我也可以努力靠自己康復,所以拜託別去冒險。
亞諾爾德煩惱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聽米蕾的,並殷勤地看護她的病情。
—經過了三天,看不下去米蕾因高燒所苦的,是女兒莉姆。
『爸爸太沒出息了!媽媽由我來救!」
留下這樣的一封信,她獨自一人在夜裡前往森林。
早晨亞諾爾德看過信之後,立刻也緊追在後衝進了森林。
找到莉姆的時候,正好是藥龜堅硬的下巴即將咬碎莉姆的瞬間。
莉姆嬌小的身軀傷痕累累,她在奄奄一息的狀態下,一邊哭、嘴裡一邊叫喚。
「結果……怎麼樣了?」
多雷催促著話題繼續,亞諾爾德苦笑並回答:
「真的是千鈞一發。不過我和女兒現在都像這樣沒事,所以結果你也想像得到。我被咬斷一邊耳朵……體也受了幾處的傷,但總算救回了莉姆。這個舊傷疤就是當時所留下的。」
「哇~真是亂來……你說她那時才七歲?哎呀呀。」
「好不容易總算甩開藥龜回到村子,之後又是一場浩劫。我渾身都是血,莉姆又哭個不停,一進家門,米蕾看到我們差點昏倒。」
回想起當時的狀況,獸人撥弄著缺了一角的耳朵,稍微輕笑出聲。
「接下來要說的才是莉姆厲害的地方。她把握在掌心的東西遞給米蕾……你猜是什麼?」
「該不會是……藥龜的青苔……?」
「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女兒。」
亞諾爾德說,米蕾當時露出了喜怒交加的奇妙神情。
首先莉姆由於獨自擅闖森林的行為受到斥責,臉上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淒慘。
米蕾告誡她:『等你至少能以自己的力量為事情負責,再去考慮想要成就什麼目標。』
能夠帶回青苔是因為有亞諾爾德的救援,不然光憑莉姆一個人,鐵定早就被藥龜吞 進了肚子裡。
當時的莉姆連這番話裡的一半意思都無法理解,只顧著抽抽答答地哭,不知現在又 是如何。
對於紅腫著臉頰哭喚的女兒,這位母親接下來一改態度,輕輕抱住她,對她說
『謝謝你。』
溫柔、慈祥撫摸女兒頭的模樣,就彷彿前一刻表現出的震怒是一場虛幻。
「而這之後又是另一場折騰。發高燒的米蕾就這麼直接昏倒,我身上的傷口也血流不止,結果莉姆又開始哭了起來。多虧了其他村人的幫忙,事情總算平安度過,但當時可是造成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這……還真是辛苦了。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米蕾會有這樣的反應……她成了一 位了不起的母親呢。她以前明明也時常亂來,才沒資格說別人……」
多雷緬懷地說道,亞諾爾德疑惑地反問他:怎麼回事?
「喔喔,這件事你大概不知情,米蕾小的時候——曾經說想看村子附近的沼澤之 主,就把我當成誘餌推進沼澤里——……」
「什麼……有這種事?她從來沒跟我提過……」
——聽著這些往事,亞諾爾德像是要慢慢咀嚼般隨著一字一句點頭,眼角略微浮現 淚光。
「——抱歉,好像變成都只有我在說話。」
「沒關係。能和久違的老朋友說說話,總覺得心生懷念。」
等到兩人聊了好一陣子,時間也經過了許久——
「好。雖然天色還很早,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慢慢喝酒?」
多雷拿起喝光的空杯子做出往嘴巴倒的動作二示意要去喝酒嗎?
「你的工作不要緊?」
「喔,今天不要緊,就盡情喝個痛快吧。」
「……唔,那我剮好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
壯碩的獸人站起身,體型有點圓的獸人也接著跟進。
「話說回來,你呢?生意進行得還順利嗎?」
「還算不錯。詳細狀況等到了店裡再聊,我現在是靠著西方群島各國與利榭爾王國之間的貿易來賺取利益。聽說最進會推動與群島各國發展貿易的政策,讓人真想歡呼聲:阿爾貝特大人萬歲。」
阿爾員特,提歐•貝拉德——是統治梅爾貝爾一帶的領主的名字。
雖說是領主,但也是現任利榭爾國王哈汀的親弟弟,與國王交情甚好,能夠彼此對等地交換意見。阿爾貝特沒有和兄長哈汀爭奪國王寶座,自己退居為商業都市梅爾貝爾的領主,讓兄弟之間的繼承問題圓滿收場。
阿爾貝特具備貨真價實的商業才華,發展與他國的貿易,為增強國力做出了貢獻, 此一事實在商人們之間也相當有名。
與群島各國的貿易發展政策,也是阿爾貝特與哈汀攜手推動的。
「我覺得利榭爾王國應該儘早和斯別恩帝國斷絕關係。竟然靠著武力脅迫和骯髒的 策略,銷售劣質的農作物跟家畜……那樣子根本不算是做生意。」
「好啦,冷靜點。」
「……嗯。不過藉由這次的政策,情況應該能稍微改善。說到底,斯別恩的傢伙根本瞧不起人類以外的種族,實在教人火太。我們會被趕到南方生活,全都是那些傢伙的錯……」
多雷雖然將憤怒的情緒表露於外,但還是欠缺了點魄力。
掛在頭部兩側的耳朵憤怒地顫抖、圓滾滾的尾巴筆直朝上豎起,不過和身旁的獸人 比較起來,就形成了一幅如可愛寵物般的獸人氣鼓鼓摸樣的光景。
「好,我知道了,多雷。等下我一邊喝酒一邊聽你慢慢說,別這樣吼叫。」
「不,抱怨就到此為止。接下來要告訴你的是我初次經商的經過——」
——於是兩位獸人便漫步朝著商業區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