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曼的日记】:
——霍尔城屠杀后的第三天——
距离那天早上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里我们躲在一处偏僻的据点,没有人敢到街上去。
现在在这个据点里还有五个人,都是真知社的社员。其实还有更多社员的,但他们都离开了,说不上是真知社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真知社。
那个像是能够毁灭一切的魔法已经把恐惧深入了我们的骨头,并将终身不去。
但我们还是在聚集在了这里,就像我们曾在暗无天日的工厂等到了胡克,现在我们依然在等待着莫须有的光明。
只是,它真的会出现吗?
听附近的人说,工人们已经断断续续地复工了,城主府也发出了相关的禁令与通知,在过往的一个月里,他们发出过很多禁令与通知,每次都叫我们带领工人给反抗了回去。
但这次,这些禁令与通知被所有人默契地遵守了。
我们还想做些什么,但现实已经不再允许我们继续冒险了。
在霍尔城的广场上,那些可怕的‘侩子手’在那里创造了三百余座‘坟头’,我们不清楚他们会如何处理那些死去的人,或许扔到城外,或许把那些残肢断臂、五脏六腑收集到一起烧掉······
呕————
许是有人想到了那种场面,居然原地呕吐了起来。我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是社员麦克,他是一个很有激情的年轻人,
但终究是年轻了些,心灵受到的反噬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强烈。
他也看到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向我走了过来:
“台曼先生,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麦克的面色发白,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惶恐、愤怒以及很多种我说不上来的情绪,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混乱且不堪,就像现在的我们。
我真的很想说些什么安慰这个年轻人,但言语在事实面前是无力的,我终究是放弃了,任由一种恐惧的情绪包裹住我们,把我们带到深渊。
这三天来漫无目的地等待不过是向着恐惧的深渊下坠中的失重,现在我们已经快要落到底了。
索洛克又跟泰斯争吵了起来,原因是索洛克认为我们应该出去了,去联系真知社中央,但泰斯认为形势还不清晰,应该继续等待下去。
我是赞成泰斯的,贵族们正在到处寻找我们,尽管他们瞧不上我们,但在胜利之后玩弄失败者对他们来说貌似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出去之后会遇到什么,在恐惧的影响下,等待成了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除了惶恐的等待以外,我们更多的,是在挂念着广场上的那三百来座‘坟头’。
索罗斯总说他们的死是不可避免的,但也是壮烈的,是伟大的。
这倒和胡克以前谈到的“精神”十分一致。可我不敢苟同的,在我们这些人中,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死的那么突然,包括死去的人自己。
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站在历史的角度上说他们是伟大的,但那一天不会是现在。妄言牺牲是对生命的极不尊重,毕竟死去的不是我们。
······
就在我还在头痛该如何回答麦克的问题时,据点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五颗一直紧绷的心因此又缩紧了几分,谁也不知道敲门的会是谁,秋后算账的贵族,还是凶神恶煞的骑士团,亦或是那如同末日一般的炎星......
敲门声一直没有停下,对方很有耐心,就像死神总是耐心地守候在我们每个人身边,先是带走了胡克,又带走了三百多名勇士,现在,他要来带走我们了.....
我们心中有很多的恐惧,但五个人聚在一起总是有相互安慰的勇气。所以我硬着头皮打开了房门————骑士团们和那些高贵的贵族可不会跟我们和善地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黑色短发的青年,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尽管衣服颜色很深,我还是看到了他满身的污泥跟衣袖裤腿上的血渍。
这是一个有些狼狈的年轻人——这是我的第一想法,他或许是一名流浪汉,我猜测着,但这种猜测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后被打消了。
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叫我想起了胡克来,截至三天前,我还在跟那个男人有说有笑,但现在却已是天人相隔。
很明显,这个青年所带有的力量更为强大,强大的叫人安心。
但我天生敏感,敏锐地注意到在那份强大后面有一些叫我难受的古怪东西。他很好地将这份古怪隐藏了起来,换作寻常人一定是察觉不到的。
我礼貌地笑了笑,尽量叫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颓废,我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他也对我笑着,笑的很真诚,也很有魔力,配合着那双有力量的眼眸,但那份古怪东西依然碍眼的很,
就像精致的瓷瓶上有着那么一道裂纹,影响世人接受它的美,而那份古怪也影响着我接受从他身上传来的力量。
他终于是开口了,仅仅用一句话就叫我那颗将要沉入深渊底部的心再次抬了起来。
“我叫莱特,从圣诺科城来。”
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
·····
····
“你个混蛋!!!”
麦克一声怒吼,将那个青年推到了墙上,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早干什么去了。
我没有阻止麦克,因为我也想这么干。
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并不怨他,早在胡克曾经带回来的会议精神中,就强调了会有牺牲,也说过会死很多人,
但我们一旦热血就忘乎所以,没有经历地狱拷打的人容易把自己想的英勇无畏,没有体味生离死别的人喜欢把自己看的无坚不摧。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位莱特先生是否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他好像要比我们坚强,即便是被按在墙上,他的眼神始终坚强的让人安心,如果没有那一份古怪的话。
不过其他人大概是看不到这些的,我现在有些好奇,那份古怪究竟是什么。
在麦克稍微冷静下来后,莱特先生开口了,他说他找我们三天了,我们都相信他的话,他的身上有一股臭味,鞋子也磨破了,衣服上的血渍将他衬得更加狼狈,我们都知道那血渍从何而来。
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依然带着那份叫人向往的安心,那是领袖的力量。
兴许是那份坚强带给了我们力量,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我们放下了那些无关紧要的疑惑,问出了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
“霍尔城你们已经不适合呆下去了,前期的我们的工作太高调了,贵族们想要打听出你们的存在太简单了,所以我得把你们安排到其他的地方去工作,当然,我也会从其他地方调人到霍尔城来······”
他兴许早就想好了这些,回答地也很迅速,我惊讶的注意到他用的是“我们的工作”而不是“你们的工作”,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多出一些温暖,在这颗已经冷却了三天的心房上,这些温暖显得极为明媚。
麦克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再次愤怒起来:
“所以我们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走,那些死去的人呢,就这样白白地去死了?”
我知道,麦克是一定会说出这句话的,他的心里有更多的不甘与迷惑,因为他正处在这个年纪。
“我很抱歉,除了记住,目前我们并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莱特先生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一直在观察着他,我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那份古怪又强烈了几分。——
——这让我很不舒服,觉得他身上那领袖一般的力量好像被削弱了。
“就是说你拿他们没办法是吗?”
麦克冷笑道,我们都能看到他脸上的凄厉,这份凄厉就像是无形的鞭子,鞭打莱特先生的同时也鞭打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你拿他们没有办法是吗?!”
麦克的声音又高了几分,像是在尖叫,要把自己那压抑的愤怒尽数宣泄,我感觉那其中还有针对麦克自己,以及针对我们的一份。
“还不到时候。”
莱特先生的声音依旧很平静,这反而让我安下心来,平静的人总能够给别人带来某种安心。
我们都喜欢冷静的领袖,拥有着常人所不曾拥有的冷静与智慧,尽管我们从不在意它们从何而来。
“那就是没有办法了!!!”麦克这次确实尖叫了起来,那双丢了魂的眼睛里写满了愤怒:
“为什么,你明明没有办法却还要做这些事情,为什么......”
我没有制止他,我知道压抑太久的情感需要宣泄,而莱特先生估计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还口。
麦克的声音变得哽咽了起来,继愤怒之后是一种叫人绝望的无力,他双手抓着莱特先生的手臂失神地跪了下来,眼里只剩下无助了:
“你骗我们有了不该有的希望......”他呢喃着,同时也是在呢喃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声:
“我们现在,明知道不该有,还在想,”
“我们想胜利,明知道死我们在想胜利,明知道输我们还在想胜利。”
…...
我看到莱特先生眼里那份古怪的东西已经要呼之欲出了,它疯狂地蚕食着他眼中那代表力量的那部分,那是代表领袖的部分。
“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我在心底呐喊着,不愿看见那份叫人安心的力量就此被吞噬。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份古怪究竟是什么,那是亏欠与迷茫——
——他亏欠霍尔城广场上那三百余座“坟头”。
麦克一直哭着,我们都没有说话,那名‘凶手’就站在那里,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看见他在那里,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像是响应我内心的呼喊,那份古怪终究是被莱特先生压制了下去,继续释放着那令人安心的力量安慰我们每一个人。
.......
.......
........
莱特先生最终还是说服了我们,将我们从噩耗中带了出来。跟我的那位挚友说的一样,他十分擅长演讲,恐怕这是领袖们的专长。
他跟我们讲了很多,从霍尔城讲到里伊瓦,从游击对抗魔法讲到那神奇的“毁灭之剑”(详情见第一卷第二十八章—毁灭之剑),再次在我们心中燃起了希望。
我没有将他那慷慨激昂的发言写在自己的日记上,因为我们的心里其实并不缺少那份燃烧的热血,
日记可以用来记述自己,也可以用来记述别人,比起演讲,我更想记述一些别的东西来写出我对莱特先生的看法。
莱特先生跟我们从白天讲到了深夜,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没有留在据点过夜,他说晚上还有一些事情,
我们并不知道在漆黑的深夜能做什么事情,但我们没有多问,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总是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而我们也跟前些天的我们不一样了,因为我们也有了要做的事情。
我把莱特先生送到了门外,看着他脸上坚毅的面容,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人并没有跟来,于是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您其实并不像我所看到的那样坚强是吗?”
我的问题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惊愕,兴许是早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同,他只是愣了一会儿,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骗不了我。
我对莱特先生是失望的,他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领袖,强大且没有弱点。
但我又是庆幸的,带领我们的人是一个如我一般的普通人,而非天生的神明,而这场属于普通人的战争势必要由普通人来完成。
只有普通人才能真切地理解普通人。
看着他转身就要离去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哀伤涌上我的心头,他或许并不适合做一位领袖,但现实正在把他变成那样。
那颗心灵还能承受多少的痛苦,我不得而知,或许会崩溃,也或许永远都不会。
我希望我能够帮他分担些什么,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心灵同样忍受着悲痛。
我已不再年轻,对很多东西已经开始麻木和冷淡,但我真心希望他内心的火焰会丢掉所有的负担旺盛的燃烧。
“您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我开口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或许只是想知道最真实的他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我的身上已经欠了三百座坟头,以后还会欠的更多,对他们,我给不出其他的愧疚与补偿,而对于你们,除了信心与方法,我给不了更多的祝福。”
他笑着,是那样的悲凉,我知道,此时在这个青年的心里,他正在为广场上的那三百余座‘孤坟’哭泣:
“如果说我有什么真心话要说的话...”
莱特先生又愣了一会儿,他显然是在顾虑些什么,但看到我眼里的坚强后,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台曼先生,请你们活下去。”
······
是什么让本该年轻的无所畏惧的心灵变得害怕;
是什么让本该躁动的激情澎湃的热血变得平静,
他成功了,没有叫别人看到他的脆弱,这是现实改变他的第一步;他也痛苦了,这是他自己伤害自己的第一步。
我的呼吸前所未有的沉重,显然,他并不是我想象中所谓合格的领袖。但却是我所希望出现的领袖,一个如你如我的普通人,带领我们赢得这场属于普通人的战争。
“莱特先生,”
我叫住了他,叫住了这个坚强的叫人心痛的男人,
哪怕作用不大,我也想说些什么借给他一些力量,以此让他肩上沉重的负担稍轻一些,
但我终究是说不出来的,只因我的心底同样挂念着那三百座‘孤坟’,同样被痛苦所充斥着,
于是,千言万语终究只化成一句抽象的话来:
“请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