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第七幕之前】
“你们觉得一条生命的价格是多少钱?五十?一百?还是一千?不同生命的价格是否会有区别——当然!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是不存在的,每一条生命的价格都有所不同,只有在某种差异足够大的时候,这种不平等才会显得微乎其微。”·
番茄在台上装模作样地说着,他抬起手,仿佛没有看见那些人此时没有任何意义的目光,他全然不在乎这一点,这不重要,这完全不重要,他叹了口气,他知道台下的这帮人确实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他们只是喜欢在喝酒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点缀着而已,哪怕他现在一言不发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那些人交流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可以盖过他的发言了。
哪怕他刚才随便乱说都没有人理会。
本来就是这样,酒馆一直都是这样,绝大多数情况下来酒馆的人都不会是独自一人,而结伴而来的人往往都有属于自己的话题,台上的人说白了不过是在那些空白的时间之中让这个地方仍然能够有声音出现,只要别让这里完全安静下来就好。
番茄,番茄,这个名字听着就不像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名字,当然了,这也确实不是他的名字,他从自己认知之中所看见的第一个他感兴趣的东西之中提取出文字,用作自己在这里的名字,番茄,这样就足够。
“咳。”
他侧过自己的头,将自己那些声音放到一旁,他听着四周的人的说话声,就是这样子的声音,每一天都是这样,那些人聊的内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前阵子在聊什么价格的事情,后来转为了一个叫卡昂佛尔的城市,而今天,他们在聊卓沿。
其实卓沿这个话题已经在酒馆之中蔓延有几天了,从卓沿发生了什么,再到每一个人的猜测,说是猜测,更像是一种编写,他们编写自己所思考的可能性,然而,在已经出现了一个官方定性下的正确结果之后,他们聊的这些可能性都是错误的,被目前的事实判定为错误的——就是这样。
他给自己补充了一点水分。
番茄汁,对的,就是番茄汁,将番茄洗干净,用热水烫一下,再将皮去掉,在挤压出汁倒入杯子之中,再往里面加入一点蜂蜜在,这部分是他个人的喜好,让番茄汁的味道带上一种不会发腻的甜味,完美。
“唉。”他叹了口气,即便现在停下说话,那些人也不会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好吧,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一两位听众的,不过那些听众仅仅只是在此时没有可以交谈的人罢了,因为没有交谈的对象,那些人就将目光投在了番茄的身上,他相信,那几个人虽然是在看着自己,可他们所聆听的,肯定也是其他人交谈的声音。
番茄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们来聊聊别的东西吧。”
这句话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既然各位对卓沿发生的事情感兴趣,那么,借此机会,我们来讲一下王朝落幕前的‘八人’,也就是直到现在为止只存在于少数人口中的八人,当然,大多数人可能不太明白八人代表着什么,我们同样能够换一个说法来描述他们,他们是那位国王的意志的继承者。”
——死寂。
或许是他稍微拔高了一些声量,可更加重要的,是这句话的内容。
疑惑,不解,和一丝耐人寻味的好奇,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番茄准备说什么,还是说仅仅只是用一个看起来夸张的噱头,实际上讲的都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当然,不论结果是什么,现在的番茄确实吸引到了不少人的目光。
随后,他就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扫过台下的所有人。
“你倒是说啊!”台下的某个人这么喊道,“别在这儿吊人胃口!”
“当然,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些注意事项还是需要先说一下的。”
番茄抬起手,然后缓缓压下,他的目光看向刚才发言的那个人,他记得,那个人是这家酒馆的熟客,每周总会有那么两三天出现在这里,大部分都是下午或者傍晚,然后在夜晚离开,现在就是傍晚,一个大多数人已经下班,开始享受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的时刻。
“首先,我必须声明我接下来要说的都只是一些无法确定真实性的东西,如果和现实之中有什么巧合性的关联,与我无关。”
四周传来一种零碎的笑声,很显然,那些人并不相信这种所谓的免责声明,不论自己说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们也只是想要点能够令他们稍微欢乐一些的东西来调剂刚才的时间,随便是什么,只是,如果他接下来所说的内容不能够满足那些人的好奇心,那他得到的辱骂肯定不会变少。
“我知道各位都很想直接听重点,不过我们也需要为不太了解大致情况的朋友们简单介绍一些基本的信息。”番茄将那空了的杯子推到一旁,“十八年前,人民掀翻了王权的通知,自那一刻开始,拉芙兰就属于我们,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将那一年称为王朝的落幕,曾经追随那位国王的人被我们称为王权残党,而他的护卫也被我们称为骑士团的余孽——因为我们并不希望王权复辟,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希望王权复辟。”
——绝大多数。
“那么,就聊到我们接下来要说的‘八人’了,各位听说八人也只是个传闻,具体有多少人也不确定,只是目前而言,大家普遍接受的数字都是‘八’,八个人。”说到这里,番茄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确定,确实就是八个人,不多不少。”
四周的声音变得更小了,不少人已经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番茄的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以及,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在王朝落幕之后,总会有国王的拥簇者仍然践行着国王的理念,当然,这样子的人有很多,为什么要专门提及到这几个人?因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继承了国王的意志的人,他们并不只是国王的追随者,更是国王钦定下来的,在这之后继续完成国王想要做的事情的人。”
一杯新的番茄汁杯放在了桌子上,番茄对着远处的某一个人点了点头,这一杯番茄汁是那位客人点给他的,如果哪位客人喜欢他说的故事,那就可以给他点一杯酒或者一杯别的什么,价格会稍微贵一些,那部分就是给番茄的‘打赏’。
“未知的才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到底准备做什么,我们甚至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确定他们的存在——当然,据说他们已经被我们所信仰的天使发现,并将他们关进了永恒的牢笼。”
他拿起番茄汁喝了一口。
果然,还是这种加了糖的番茄汁最对他的胃口。
“卡昂佛尔的事情大家都听说过了吧?还有卓沿。”这个时候,番茄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这两个城市应该是最近传播比较广的……如果我说,除去这两个城市,还有别的地方也经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各位又会怎么想?”
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
“官方给我们的答案是异端和异教徒所谓,当然,当然,那些异教徒确实可恶,他们危害着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城市,甚至是我们的国家,可在这段时间之内出现的这种事情有些过于频繁了,频繁到一个足以让我们感到疑惑……”
“朋友!”一个人喊道,“能不能直接先说点劲爆的?这些内容我们确实不怎么了解,可听着也不怎么样啊,官方的信息我们都看腻了——去门口买份报纸我就知道!”
“……其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客人。”
对于这样子的质疑,番茄表现出一种平静,似乎这样子的声音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毕竟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知道的‘真理’,如果不为各位做一个简单的前置介绍,到时候你们只能够听见嘈杂的声音了。”
“认知阻碍。”另一个人说,“你是想说认知阻碍。”
——当然。
番茄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那是个坐在角落阴影里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面前只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麦酒,能说出‘认知阻碍’这个词,意味着那个男人要么是接触过隐秘知识的人,要么……就是与那些非自然的世界有着更直接关联的人。
“这位客人说得没错。”
番茄缓缓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表演性质的凝重。
“它并非抹除信息,而是遮掩它,污染它,怎么说来着?当你触及被我们认知为真理的真相时,你听到的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杂音,或者什么别的‘正常’的东西,你的大脑会自行编织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你心安理得地错过真相。”
酒馆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着身体,仿佛怕漏掉一个字。
“而我,”番茄的声音压低,“正在尝试让你们绕过它,了解到更多‘真理’。”
·
傍晚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可能只是多停留一下,太阳的光泽就已经离开了,一切又回到了一种黑暗之中,对于这个不算大的城市来说,傍晚只是一整日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好吧,其实不只是傍晚,在这种日子里,时间段都不重要,他们更加专注于自己做的事情,比如去工作,比如吃顿饭,然后和人聊聊天。
大概就是这样。
“唉不是……不对啊,有些对不上,稍等一下。”
男人再一次将那一小袋面粉放在天平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一袋面粉的质量比此时天平显示出来的质量要低一些,他可是一位买家,他当然不希望自己买到的东西缺斤少两。
同样的,他也不相信这会是卖家的问题。
他在这里买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和这位老板也算是熟人,对方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所以,他更宁愿是某些别的问题——天平上的数字显示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那个数字,可是掂量在手里的重量依旧是如此陌生。
“……奇怪。”
那位老板将面粉接过来,在自己的手中同样比划了一下。
“好像确实有些不对,应该是天平或者砝码坏了,这次不收你钱,我一会儿得拿着东西去修一下,希望问题不大。”
“这也太客气了。”
“没事,毕竟确实是我这边的问题。”
男人将那一袋面粉扔进装着别的蔬菜的袋子里,这是他出来购买第二天需要的食材的时间,不只是第二天,如果接下来几日没有什么安排的话,他可能会买更多的材料,这样便可以两三天不出门了。
这个时间点,这些蔬菜之类的东西都会便宜不少,有的老板为了能够更快卖完还会有更大力度的折扣,只需要花上一点钱,就能够装满他提过来的袋子,而他根本不需要额外付出什么,只是稍微不那么新鲜的蔬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拉芙兰。
他提着那个袋子行走在街道上,他在这座城市之中生活了大约十四年,也有可能是十五年,最开始搬过来住的目的只是找到一个生活成本更低的地方,一个不需要太多的财富就能够很好享受生活的地方。
就是这里。
他没有多少经济上的压力,完全不需要多少成本就能够在这里生活,他买了一个小房子,他一个人生活显得绰绰有余,他靠着自己早些年的手艺接一些工艺制品,包括一些精细的零件制造或者小巧的机关,他曾经在某个工作室工作过,一个不算出名的工作室,足够了,在这个小城市的人的眼中,他这个身份已经足够了。
独自一人进行这些作品的制作固然有一些弊端,他没有办法在最快的速度中完成客户所需要的东西,在别的地方,人们可能会更加追求得到物品的速度,在这里,速度上稍微慢一些也没关系,这种慢生活的调性他非常喜欢。
非常喜欢。
“嗯……鸡蛋留到明天再吃,明天的话……炒一点鸡蛋配面包应该不错,或者拿上次的蛋黄酱作为佐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
他经过了酒馆。
酒馆,这是这座城市之中最大的那个酒馆,他前几日也来过这里,他没有什么喝酒的习惯,但这间酒馆也十分体谅不怎么爱喝酒的人,因此,在这里还提供不少如果汁一样的饮品,他在这座城市之中没有太多的朋友,他也不需要那么多朋友。
不过男人之间的话题也不需要多么深刻的友谊才能够开始……对的,事实上,他不止一次在这个地方和陌生人交谈,当然了,更多时候仍然只是喝点东西,然后听着那个台上的人说着什么。
包括现在。
他还没有进入酒馆就已经听见了酒馆之中的声音,依旧是那个叫番茄的男人,不……这一次的声音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点点的激昂,是错觉吗?不,并不是,这是事实。
“……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被放入到牢笼之中,我们现在所认知到的牢笼,或者别的什么,本身就可能是一个巨大的认知阻碍,一个让我们安心、相信这个国度已经没有那位国王的威胁的谎言,又或者……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位,已经用一种我们无法察觉到的方式行走在我们中间,继续完成他们想要完成到那些‘东西’。”
那一道声音是这么说的。
——然后,就在他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看见大量的人站在酒馆之外,不,应该说是大量的‘人影’,那些如同人一样的轮廓并不具备人的细节,只能够大致通过体型来分辨出那些东西作为人形的模样,除此之外呢?他无法辨认,他的大脑在这一个瞬间充斥着疼痛感,不只是大脑,他的双眼也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他听见了那些人形的窃窃私语。
他无法辨认出那些语言,只能够知道那大概是一种交流用的声音,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对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这一刻愣住了,他感官之中只留下了这些人形。
它们凌乱地站在酒馆外,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站立不动,它们是如此肃穆,只是站在这里,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可是它们没有任何动作,对,这些声音显然就是那些人形发出来的,可是……它们依旧一动不动。
他也和那些人形一样一动不动,他当然不想要站在这里,只是他接收到的信息已经超出了此时的他能够承受住的一切,他茫然地张开嘴,发出了一种自己也听不明白的音节。
“喂。”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而也是在这一瞬间,四周的人形都消失了,他看向身后,刚刚从酒馆走出来的男人满脸通红,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
“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那个男人说。
“不,只是想了点事。”
他没有将自己的所见说出去,他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这家酒馆。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他问。
“啊……大概就是一些以前的事情,你今天没来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你错过了一次很不错的故事会。”那个男人将刚才所听见的内容用‘故事会’这个词汇囊括,“很有意思!如果它们是真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所以故事的内容是假的吗?”
“谁知道呢!我又没亲眼见过……哈!”男人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明天我肯定还会来的,今天的时间太短了——我根本没来得及好好享受那一杯。”
“哈,哈哈。”
他只能够讪笑着,悄悄将这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开,他趁着男人仍然在自说自话的时候离开,借着街道两旁的灯光朝着自己的家里走去,那些肉烛的光亮是如此温暖,洒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几点了?
他感觉自己刚才在酒馆门口浪费了不少时间,算了,算了,他不由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不知道是潜意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现在要赶紧回家。
正如之前所说的,他的家对于他一个人而言已经足够大了,将刚刚购置好的东西分类装好,将一部分需要冷藏的菜包装好后放入井中,这种方法往往能够让那些东西好几日不会出现问题,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就是这一个井的存在。
在整理好一切之后,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了家里的正中心。
他面对着一面近乎空白的墙壁,那墙壁上面只有一个一个小架子,上面放着一点奇怪的物品,说是奇怪,具体的是轮廓上的问题,那一个物体的轮廓充斥着一种不和谐的感觉,总感觉它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
他不在乎。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我所信仰的天使啊。”他这么说道。
“我所信仰的天使啊,我日夜诵读您的名讳,我铭记您的恩泽与奇迹,您的神圣与高尚,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您的训诫,也从未忘记过您的教导,您铭刻在石碑与书上的每一行文字,都是我在每一刻的信标,正因我跟随着您的步伐,我才得以安稳而平和地度过我所拥有的每一日,我感谢您给予我的一切。”
他睁开眼。
那一个奇怪的物体恍惚间改变了一点形状,它变得更加和谐了,在他的祷告下,这个物体逐渐朝着一个正常的方向变化。
“我理应诵读您的名字。”
他轻咬自己的舌尖,让一点腥甜的味道在自己的口腔之中绽放,下一刻,这份腥甜又消失了,他听见不远处的那一个井中传来一点水花翻涌的声音,不出意外的话,刚才放进去的一些肉食正在被品尝,那些仍然活着的牲畜正在从生走向死亡。
“天使啊,我所信仰的天使啊。”他说,“愿您今日依旧能够品尝血液。”
井中那些翻涌的声音更大了,那些活着的东西仍然在挣扎,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祂喜欢这样,他知道的,祂喜欢这样缓慢地进食,细嚼慢咽,如此优雅,如此……令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