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约瑟坐在床上,聆听菲纳菲娜洗漱弄出的动静,感觉她是需要确认的性格,凡事都需要确认,有没有嫌弃,会不会离开,明白对方真心实意才多少放下悬着的心。
宛如小小的刺猬向旁人袒露肚皮,叮咛对方小心谨慎地抚摸,刺猬没办法剔除身上的刺,食物、充当武器、保护自己、伪装都需要刺。
她没有表情的面庞就是刺,同样没办法剥离躯体,正因如此才拒绝枕头大战,需要嬉闹的游戏,菲纳菲娜游玩必然冷场。
她不想让我感到扫兴,我不会扫兴,只是无法尽兴,毕竟枕头大战嘻嘻哈哈才有趣——恐怕是隔壁房间的原因。
约瑟认真思索。
隔壁嬉笑打闹的声音传到这里,我们玩同样游戏却没办法像她们一般嬉笑,菲纳菲娜肯定会在意,她很喜欢揣摩我的情绪,小说观后感、打架的惩罚、餐厅点菜、机械腕表——伯爵的女儿,竟然凡事都以我为中心旋转不停。
“你表情好严肃。”
约瑟揉揉脸,笑道:“被风吹僵了。”
“要关窗吗?”
“不用,我喜欢风。”
“我也是。”
菲纳菲娜拿起枕头,快速钻进约瑟的被窝。
约瑟朝旁边挪动,为菲纳菲娜腾出空间,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为了缓解紧张感,开口问:
“你能不能给我分享些有趣的事情?”
这句话就像开关。
菲纳菲娜开始谈论小时候的事,家里的事,养的宠物狗。
每段都讲了好长一段时间,详尽得像一幅工笔画,只是有些地方不自然,谈到家里的时候,不会出现双亲;谈到宠物狗丢失,没有透露结局,关于小时候的事也集中在各种各样的小说,总之是尽可能对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
不愿意说的地方,应该就是造就她性格的主要原因。
“只是听,会不会无聊?”
“我喜欢听别人讲过去。”
“我也想听你的过去。”
约瑟沉默片刻,并非不想诉说,只是在脑内搜寻能够出口的记忆,如同考古学家蹲身在竖坑的空间里,用细软毛刷仔细清理古代遗迹的灰尘。
“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是在流浪汉的照顾下长大,直到七岁——”约瑟陷入停顿,她不能说恩斯·伊夫力,只是说被人收养。
“现在还在收养家庭?”
“嗯,帮助经营魔药店。”
“人类的魔药店?”
“人类的。”
“那家人肯定对你很好,不然不会是这种性格。”
“怎样的性格?”
“温柔,大大方方,愿意为朋友出头,你性格里有好多好多优秀的品质。”
“没你说得那么好。”
“自己当然看不出来,我有时也会思考,但总是被‘我究竟是谁’这一命题所附带的古典式悖论拖住脚踝。”
菲娜菲娜把耳朵贴在约瑟的肚子上,继续说:
“单纯看信息量,自己肯定最了解自己,但当我决心思考时,被谈论的‘我’势必成为谈论的‘我’,那样被谈论的我的形象,还剩下多少客观真实性?
以前和其他贵族交流,他们总是说‘我这人心直口快’‘很有善心’或者‘我比较敏感’‘善于观察’等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敏感脆弱的人无所谓地伤害别人,心直口快的人一再强调对自己有利的歪理,善于观察的人沉浸于表面的阿谀奉承,善良的人榨取穷苦百姓的利益。”
约瑟听到这里,用手梳理几下头发,“那我呢?你赋予我的美好品质,也会在日渐观察中消失。”
“至少不会贴标签,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虽然有时候会说谎。”
“小孩都会为了逃避责任而说谎。”约瑟沉思默想,“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告诉别人。”
“善意的谎言?”
“没这么伟大,只是不好开口,就像你说自己童年的时候,不也刻意隐瞒了什么?”
菲娜菲娜点点头,“所以说,我们到底对自己这一概念了解多少?”
“这就是哲学家的事了,总而言之,不是任何话都可以轻易说出口。”
“那你能告诉我,今天找校长做什么?”
“想要走读,校长说学院可以不住校。”
“因为我?”
“不,是他在火车上和我说的,一直忘记问了。”
“留在这里不好?”
“当然好,只是不能到毕业都用你的东西吧?”
约瑟静静地说,她目前拥有的一切,温妮也好,菲纳菲娜也罢,全都是女性化身份带来的,变回男性势必土崩瓦解,然而又必须变回去,毕竟,谁会在习惯男性生活以后变成女性还能悠然自得?
以前认识的朋友,社会经历全都得抛弃,这实在是难以接受,但现在就不用了吗?温妮,菲纳菲娜,魔法学院——似乎无论如何都要抛弃某一方。
约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茫然地站在脑内荒芜到和沙漠如出一辙的土地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兼顾两边,变回男性,暂且不谈温妮,菲纳菲娜必然不认识自己,到时候要如何开口?
我是爱丽丝·格罗瑞娅,和你住在同一间宿舍,你还送了我一块机械腕表,我们在晚上谈天说地?
“你表情又严肃了。”菲纳菲娜忽然开口,“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
“对我很重要的事。”
“想要回家?”
“差不多。”约瑟点头,她想要变回去只能依靠温妮,“你看,我衣服都没带,必须回家一趟。”
“只是拿衣服?”
“我没办法向你保证,但还是会到魔法学院上课。”
“我不想一个人住,这个房间太大。”
“还没回去,别伤心。”
“早晚会回去,除非你保证只是拿衣服。”
约瑟默然无语地盯视窗外,旋即想到刚才讨论的关于“我”的问题,菲纳菲娜明明说过“不想给我留下喜欢强迫人的印象”但她现在无疑是在强迫。
人,真的很复杂。
“不做约定也可以。”
“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约定,失约会让你伤心。”
“是我太强势了,让你进退两难。”
夜晚。
约瑟在熄灯的寝室里,躺在菲纳菲娜身边思绪万千,暗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在来到学院的第一天就应该告诉她,就算那时的她会因此伤心,也好过现在。
这件事换做另一个人,委实不值一提,离开宿舍又不是离开校园,但菲纳菲娜不行,太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心里留下涟漪。
“明明答应过不会离开。”
约瑟小声说着,盯视黑漆漆的天花板,怎么都想不到完美的解答方案。
再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人注定会对另一些人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