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摊开手,冰一样清晰入目的雪花漫天飘零,亦可听见行人踩碎积雪的咯吱声,犹如合成的效果音响近乎不自然地回荡在耳壁之间。
明明是激活过去的记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您好!”
“那个——”
“能听见吗?”
约瑟尝试拦截路人,人们却从她身边径直走过,仿佛成为了透明的存在,但自身留在路面的真切脚印,又恰巧证明她不是幽灵。
哗啦。
约瑟的身体猛然一抖,左侧种植的行道树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
能听见声音,感觉到冷,可以在路面留下脚印——难道是梦?以前的确做过第三人称视角的梦,可梦中的我在哪里,需要观测的我——在哪里?
她拍掉肩头的雪,想到书中看见的模模糊糊的流浪汉,那个小孩或许就是自己,加快步伐向贫民窟走去。
一段距离后,约瑟改变方向,拐进鲜有人踏足的小巷,街道旁边样貌相似的连排房屋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结霜的铜色高墙,墙在路的两旁向上延伸,将万事万物都笼罩在幽暗的阴影里。
她停足观望,意想不到的怀念情绪从心底漾起,直到七岁被恩斯·伊夫力接走,她都生活在这里。
约瑟闭上眼睛,嗅着空中弥漫的潮乎乎的臭气,脑内某条小小的神经与另一条神经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在一起,继而加速运转——换句话说——尘封的记忆开始回叙。
继续移步,地面积雪如泡沫一般绵软,将她的脚踝完全淹没,鞋底的吱吱声听着像是有老鼠在小心翼翼地咀嚼食物。
十分钟,约瑟走到路的尽头。
两位流浪汉坐在由木板拼凑而成的简易住所前烤火,火堆中升起又直又粗的灰烟,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掉端头,俨然像是残破的灰塔。
他们对闯入者视而不见,即使走到面前也没有反应,这让约瑟怀疑,自己留在路面的脚印,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是一片空白。
流浪汉用木棍戳戳火堆,“看样子,是个难熬的冬天。”
“还有吃的吗?”另一个问。
“分你我也得饿死。”
“应该是被冻死,我的脚已经没有感觉了。”
约瑟拍掉双肩上厚厚的积雪,绕过火堆向里走,她要寻找带着小男孩的流浪汉,可找了好久都没发现,直到她遇见一个脏兮兮却极为熟悉的女人。
女人坐在雪地里,面皮发污,眼角带着干结的眼屎,脖子也黑黑的,大约有四、五个星期没有洗漱,头发乱蓬蓬,颧骨在塌陷的脸颊上像退潮后的礁石突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和约瑟脱不了干系,或许是当初养育她的人之一,否则不会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啊...啊...”
女人听见声音,抬头看约瑟站立的方位,视线从她身上穿过去。
约瑟转头,一位蓬头垢面的男人缓步走来,他掀开单薄的衣服露出病怏怏的小孩。
“我让你找吃的!”
男人激动地用手比划,嘴巴不停发出“啊”声,仿佛是在传达什么,至少约瑟听不出来,但女人就像可以与他正常交流似的默然倾听他说话。
“被丢掉的?”
“啊啊!”
“那你也找个地方丢了吧。”
“啊?”
“看着怏怏的,活不过这个冬天。”
男人情绪激动,紧紧抱住怀中的小孩,由于力气太大,酣睡的孩童被惊醒发出阵阵呜咽,不多时其余流浪汉听见动静围了过来。
“你从哪儿拐的娃娃?”
“哑巴!咱们可不吃人!”
他挥动手臂,啊啊呜呜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女人的翻译中解释来龙去脉。
“这娃娃多小啊,就被丢掉了。”
“咱们也养不活啊。”
女人一边对搓双手,一边像倾听其声音似的将头微微前倾,“先放在火边烤烤,小脚都冻红了。”
众人来到火堆边,拿出厚实的脏棉絮盖在小孩身上,然后做着鬼脸哄小孩开心。
贫民窟的雪下得又急又猛,几乎让人透不过气,仿佛天空被捏成细微的碎末朝地面狂泻。
约瑟定定注视流浪汉,纹丝不动地伫立于联翩而降的雪花中,随着记忆运转,这些人给她渐渐失去扁平而缓慢恢复立体的印象。
哑巴摊开破烂的纸袋拿出几粒白糖放在小孩嘴边,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孩用舌头品尝。
女人站在众人身后,口中呼出的白气飘往空中,“等会儿记得丢掉。”
“啊啊?”
“给你说了,我们养不活。”
“这个...不太好吧?”其余流浪汉开始求情,“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
“死在我们手里和死在冬天没区别,这小鬼多半有病才被遗弃。”
女人见众人不说话,继续道:“留下他拿什么治病,抢钱吗?”
哑巴忽然站起身,想到什么似的用手在半空中比划。
“不行,你疯了?”
“啊啊!”
“就算有可能——”女人不耐烦地打断哑巴继续说下去,“那些家伙和人类不同,小心药死你!”
哑巴仍然没有放弃,努力劝说女人,但约瑟实在听不懂,在场的众多流浪汉,恐怕也只有这位女人明白哑巴在说什么。
女人将哑巴推到一边,他被推得摔倒在地,而后重新把目光放在襁褓中的小孩身上,其余流浪汉则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她性子拗,心肠还是挺软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啊啊!”
“我特么听不懂啊,反正...做就完事了!这个小鬼能不能活过冬天,我们说了也不算。”流浪汉伸出食指,“上天说了算。”
哑巴点点头,快步跑出贫民窟。
约瑟紧随其后,心中涌现出强烈的预感,这位男人将做出改变自己一生的举动,但深雪妨碍着她行走,厚实松软的积雪牢牢吸住脚踝,走着走着,身体就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
跑这么快?约瑟累得气喘吁吁,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她跟随温妮以后好久没做像样的运动了,口中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浓,眼睛也再次被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终于,哑巴停在十字路口,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走哪条路,不多时,再次启程,约瑟只好疲于奔命地跟在身后。
咚!
咚咚!
咚咚咚!
约瑟弯腰蹲在地上,看着哑巴敲门,她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走,好在抵达了目的地。
“要死啊!”熟悉的声音从门内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金发魔女拉开门怒骂道,“是不是活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