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小姐那漫长到无法准确计数的生命中,不乏令精灵小姐感到极端不快的存在。
这正好与那句南陆流传的谚语对应:快乐与痛苦并存,美好与丑恶同在。就在不久前……嗯,也许在很久以前?
反正那时候,精灵小姐在树屋附近遇到了一群不应当踏入荒山的动物。
多为黄羽,雌性无冠,雄性生红冠、伴有尾部彩色艳羽。
咳咳……其实就是新堡人族常常饲养的“走地禽”,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群禽类跋涉了近百里地,出现在了荒山之中。
出于对新事物的好奇,与旧事物的留念——这群小家禽能来到此处她闻所未闻,而新堡的日子里,她又常与这些家禽作伴——总之,她伐下了些许树枝,匀出小灰用来过嘴瘾的饭菜。
总是一大早就扯嗓咯咯咯,觅起食来尖喙啄啄啄的小家伙们,轻松地融入了精灵小姐的日常生活。
也可能是当初在新堡,她常为了几份微薄的报酬前去打扫鸡舍……对这些小动物的附加产物已经习以为常。倒是小灰常常捏住鼻子,扬言要把这群低等生物轰出树屋,赶回大平原上。
可有一天,它们真的消失了。宽敞的围栏里只剩些许血迹,与满地鸡毛。
小灰不会把一栏家鸡都吞进肚里,她的体型比起家鸡来说并无太大优势。真正的凶手在为期半日的追踪后,被精灵小姐揭晓。
就是那样一双野性十足桀骜不驯的蓝眸,在灌木丛中出现,死死盯着精灵小姐的短弓与猎刀。
就是这样一双与精灵小姐截然不同的蓝眸,在魔狼群中亮起,死死盯着进入魔啸森林的二人一精灵。
“很不妙啊,伊尔芙小姐。”牵着缰绳的哈特曼低声叫苦,“它看起来像是头狼之类的存在啊……”
甚至为什么魔兽还会保留野兽的社会结构这种问题都不重要了,在这种可以称之为危险的数量前。
哈特曼沉重地呼吸,再呼吸。在这种几近筋疲力尽的时刻里。
“我和它很熟。”精灵小姐没有在这句话之前加上“放心”一词,因为“熟人”分两种。一种相见如故,另一种……
“是相见如故的熟,还……”
“后者。”精灵小姐以箭矢作回答。早已起好名字的小家禽们的怨仇,就这样俯身于箭,一往无前——地扎在了泥土中。
那狼躲过了箭矢,重新隐没于深林,以嚎叫命令狼群发起总攻。
哈特曼迄今为止也从未知道,魔兽能像普通的野兽一样,拥有智慧。眼前左一扑右一咬的魔狼们,显然是有“战术”一说的。
无论史料还是研究报告,都明确指出一点:魔兽是一种被魔力冲昏头脑的野兽,是为杀戮欲望所俘虏的疯子。
是因为它们从不踏足魔啸森林之外,所以人族对其知之甚少……还是因为,魔力侵染加之原本保留的智慧,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强大效应,吞噬所有知情者?
但,疲于防守的哈特曼已经没有闲情雅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的体力几乎到了极限,除挥枪与刺击之外,再无别的意愿。
精灵小姐一心一意想让那只蓝眼狼死掉,好为自己的几只走地禽报仇。
蒂娜仅仅是机械般地格挡与砍杀,顺便帮精灵小姐分担一下压力——步战的精灵小姐对付起狼群略有勉强,特别是近战武器有且仅有一柄短到快能称为匕首的猎刀的情况下。
场面愈是胶着,哈特曼与精灵小姐和蒂娜的距离愈是增长。她那无法相互策应的后背也愈是遇袭。
如果一次两次,其实并不要紧。哈特曼作为参与过黎明战争的老兵,与血族战斗过的一位精锐枪骑士,她的后背几乎可以说是长了眼睛。枪尖,枪尾,还有枪柄、左手上反握时不时挥出的长剑,完美地挡下了几乎每一次突袭。
只是,再精准的秒表,也要有魔石才能驱动。再精锐的战士,也要有气力才能进攻。
一次次不成功的突袭耗尽了哈特曼的体力,挥枪舞剑间所斩杀的魔狼,却没能使总数降至安全区间。
甚至森林深处时不时出现三两只“援兵”。当然,魔兽群的。
就这样,又一次无果的突袭之后,眼冒红光的魔狼一如往常地向前扑击。尖锐的牙齿在一瞬间是如此地清晰可见,沉重的左手却在同一瞬间脱力。
本该抹在魔狼喉间的利刃,堪堪从膝盖拂过。血盘大口咬在哈特曼的左腕上,魔狼的身体越过马背,哈特曼也被带得倾倒,重重摔向地面。
幸好甲胄足够厚重,这一击并无大碍。而且在落地之前,补救措施就已杀到,骑枪枪尖抵在了魔狼的左耳处。哪怕是落地那一摔近乎失了神,枪尖也在朦胧中插进了魔狼头颅。
只可惜,补救再及时,也只是补救。何况哈特曼已经摔下了马……
马背上这一摔,整个人所绷紧的力量就全部消散掉了。哈特曼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还有无穷无尽的魔狼。
她迅速站起,却气势全失。
“过来啊!我还能再杀二十个!”
哈特曼右手微微颤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卷轴。
精灵小姐与蒂娜同样听见了那声宛如亡语的怒喝,惊讶地转头看向哈特曼那边。
一团火光在魔兽群中绽开,无数魔狼的惨叫不绝于耳,饶是以精灵小姐的过人听力,也没能从中分辨出哈特曼的声音。
莫名的惊恐在一人一精灵的心底翻涌——那动静听起来就像……哈特曼在最后关头,扯开了一张自爆卷轴,与十余头魔狼同归于尽。
好在火焰散开后,焦黑尸体正中央的身影,打消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哈特曼背对精灵小姐与蒂娜,双手拄着骑枪,长剑斜斜插入地面。
可以看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起身的动作都不稳,而健康状况……
“哈特曼!身体不要紧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在蒂娜的掩护下,精灵小姐穿过四下奔逃的魔狼群,跑到骑士身边,检查对方的瞳孔。被手指撑开的眼皮努力地想闭合。
哈特曼向后仰头,推开了精灵小姐的小手。“没……没受伤。不过检查身体状况,为、为什么要看眼睛啊……”
“如果瞳孔扩散了的话,就救不回来了,就……在不动用尘外力量的前提下无药可医了。”
精灵小姐的回答令两位新堡的骑士都一头雾水,无论是看眼睛判断生死,还是“尘外力量”一词。哈特曼饱阅群书,也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等等……
“‘尘外力量’是……早期人族,对、对于魔法与神力的统称吧?那些……那些力量,在当时还不能为人族所用,因此被、被冠以‘尘界之外’的名义……”
哈特曼的反问有些颤抖,一方面是因为力竭,另一方面是震惊于精灵小姐的年龄。什么时候的人族被叫做早期人族?那可是在历史学者熟知的白铁,黄金,青铜时代,甚至是先贤时代之前……是神明造人之后,还在用石矛捕猎的人族啊。
将近万年的光阴了。
“明明是精灵族对于神力魔法的统称啦!”精灵小姐后退两步,从箭袋里取出最后两支箭。“比起这种历史遗留问题,我们更应该关注那群狼。”
喘了口气,哈特曼又拿出两张卷轴,伸到精灵小姐眼前晃了晃。“它们……呼……它们依旧怕火,我们还是放火烧吧,这是剩下两张火焰之环的卷轴。应该早点用的。”
对火焰的恐惧铭刻进了所有野兽的骨髓里,即便是身体被魔力侵染,也无法忘却。看见火光后裹足不前的魔狼们,明显还是惧怕火焰的野兽。
“不行。”精灵小姐直接回绝了火攻的建议。“这里可是森林,森林!一把火下去,会有多少动物植物灰飞烟灭?绝对不能,绝对不可以放火烧山。”
不过话也并非绝对。“假如真的打不过那群魔狼,大可以用这些卷轴防身。”精灵小姐把哈特曼举着的卷轴推回她胸前,“只是,刻意放火是绝对不能原谅的罪行。”
认识小灰之后,精灵小姐就再也没有犯过这种罪行,哪怕是刀耕火种也放弃了,改为自己垦荒——她是小灰的姐姐,而小灰是森林的孩子。四舍五入下来,森林也和圣树一样,是她的母亲。
趁着火光未散,精灵小姐准备重新部署。“蒂娜?你还能再对付多少魔狼?”
骑士挥了挥手里长剑,答道:“至少一百。但不一定能护得了你周全。”
蒂娜骑在马上,腰杆笔直。她的战马与她身上的盔甲一样,沾满了鲜血。
而精灵小姐自己则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布偶一般,这与她的武器有关:短弓射击当然不会有任何痕迹,主要是占据死斗绝大部分时间的短刃——又短又轻,在劈砍方面毫无优势。因而精灵小姐选择了更高效的方式,攻击喉咙。每击杀一只,就会有大量兽血从创口喷涌而出。二十几头魔狼杀下来,便像洗了个澡。
精灵小姐自己也没问题,她身手足够敏捷,体力也很好。无数次交锋中魔狼唯一的战果,就是弄脏了她的衣服。
问题在于哈特曼。意识到精灵小姐与蒂娜的目光,哈特曼也明白自己拖了后腿。
“对不起……我可能真的打不动了……快五十的人了……”
哈特曼是位老兵,这位老兵除了作战能力凸出之外,年龄也十分突出。这也是她以前退出现役的原因。在她看来,自己已经发挥出远超当前年龄段的作战效能。
骑士的战马不畏惧火光,凭着甲胄护住要害,突破了魔狼群,回到主人身边。只有露在外面的腿部受了点小伤,还能继续冲锋。
但骑士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次跨上战马冲杀。
基于此种前提,一切可行的部署都转变为不可行。一人一精灵的武力能护住自己周全,再想保护只能喘气的哈特曼,有些困难——之前能掩护精灵小姐是因为……她不太需要掩护。
哈特曼需要,至少此时的哈特曼非常需要。
“振作一点啊!哈特曼!你可是骑士,骑士啊!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倒下?”精灵小姐的语气焦急,假如哈特曼失去了作战能力,不用卷轴的话,无疑会死在这里。
“骑士也是凡人啊,又不是圣骑士那样的……”哈特曼转头看向蒂娜,刚好与前圣骑士对上了眼。
“不要这样看我,没了神力,圣骑士一样是一介凡人。”蒂娜没有继续与哈特曼对视,扭回头去警戒周围的魔狼群了。开阔的空地上只剩机株杂草还冒着火光,狼群蠢蠢欲动。
“但根据我所知的消息,你应该变年轻了才对。”蒂娜回想起出发前,守护骑士团的团长与自己的简单对话。“你的现任团长总结了那天的神罚,包括他自己……她自己,所有年龄超过三十岁的人,身体都会变成大概十六岁的样子。”
十六岁是新堡法定成年日期,也大概是人族能够生育的年龄。这个消息很难不被她与哈特曼所提起的“无聊的事情”联系起来。
那一天,蒂娜也是基于此才做出的判断。
只是……
“所以不要对十六岁大的女孩的体力抱有什么过分的期待啊……”
哈特曼一闭上眼,就回想起几天前的早晨,自己出门前镜中的模样。皱纹……白发……赘肉……
哈特曼再一睁开眼,就看见面目狰狞的魔狼们。“谁知道变年轻的结果,只是让别人嘴里的肉变嫩些。”
“……”
“……”
这话让精灵小姐彻底绷不住情绪了,一把抢过哈特曼的卷轴,大声喊道:“烧就烧吧!”
“反正火势过不了山口。”她将那羊皮纸举到胸前,双手捏住上沿,作势便要撕。
顺便注意了一下哈特曼的表情——仅有疲态。
于是继续了没说完的话。“说得好像我才是凶手似的,明明是那些魔狼的错。”
话音落下,双手前后发力,泛黄的羊皮纸从中间裂开了条口,魔力的光芒开始在卷轴的图案上流动。撕开的动作也只是那一秒钟不到,蓝光一闪,法阵的图案浮现在半空中。与卷轴上绘制的一般无二。
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蒂娜愣了愣,哈特曼愣了愣,精灵小姐也愣了愣。
“喂,伊……”没等哈特曼出言制止,最后一张卷轴就被精灵小姐抓在手中,干净利落地一撕。
如出一辙的蓝光,法阵。以及令人尴尬无比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马上,这种尴尬就转变为恐惧:最后的底牌失效,本来只是想不想伤害树木的问题,这会儿就成了生死存亡。也才十秒钟的功夫。
魔狼们得胜似地集体号叫,听着悠长又此起彼伏的兽嚎,连精灵小姐都出了身冷汗。
眼下火光已灭,又有不少魔狼加入了围攻的行列中。难道二人一精灵的“骑士之旅”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看向地上四份半张的卷轴,哈特曼颤颤巍巍地摸索她的口袋。一只破损的木偶被她不慎带出,但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手里攥紧的火石。
“现在点火,还来得及吗?”
她同样颤颤巍巍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