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中会发生什么?
尚且拥有充足的食物与水源的时候,一切安好,除了不能出城,不能登上城墙,一切与和平时期并无两样。
新堡尚且拥有食物和饮水。
城外的半兽人坐等着城内的人族投降,而城内的骑士也在等待对方退兵。
他们远道而来不会携带太多粮草,半兽人吃座狼嚼的,按照团长的推想,最多半年,就会撤军。
新堡本就屯有可供城内居民一年生活所需的口粮,又经过了一番变故,城内的人数还减少了,可以坚守待援的时间又延长了……坚守是如此,待援……假如有援军的话。
派出的传讯骑士没有丝毫回信,除了绿色的半兽人和被俘虏的同胞们仍然待在城外扎营,城墙之上驻守的骑士没发现别人。
原因如何,恐怕也只有那些前往各处求援的骑士知道。在她们回不来的当下,恐怕根本没有能力知晓。
通讯阵列也没有重新上线,想必是因为重新提升回路水平的难度和重新修行基本相当。
只能被围在这孤城之中吗?
不久前的会议上,伊尔芙应邀参加了,团长的一句话令她印象十分深刻:“只要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十分在理,因为没有坚定守住的话,城破,人亡。何谈办法?
无所事事的伊尔芙开始闲逛。
可惜的是认识的人都不在身边。哈特曼被复原枪骑士职位,拉回骑士团填补空缺了,费舍尔指挥着几头狮鹫,每天都飞出去袭击半兽人营地,打得不亦乐乎。
之前陪着她一起逛街的蒂娜也有了自己的任务,被团长委派去负责城内的后勤工作。非常安全。
至于她自己,作为一介访客,自然没有任何工作可做。尽管五十年前她也是新堡的居民,按理来说拥有捍卫新堡的义务与责任……而且自己参与这趟旅程也是为了帮助这些了可怜的人族们。
海因里希团长只是以“以后还有更需要你的地方”搪塞了她。
说是要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分明人手就不够,我射箭和剑术都那么厉害,怎么就不让我上嘛……
伊尔芙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杂乱如麻。
那些事情她也看到了,那些恨意她也感同身受了,她难以接受其他人都在捍卫新堡的同时,自己却在闲逛。
又有什么办法?
擅自跑过去帮别人忙的话,搞不好还会帮倒忙。
也许以后真的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到时候本来能派上用场,却因为休息不够……
抱着这样的想法,杂乱如麻的思绪勉强能够平静下来。别人在前线流血牺牲的时候,自己在后方放松享乐,对于她来说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也忍着接受了。
因为是海因里希团长的请求,因为是蒂娜的愿望,因为骑士们不希望她受伤。
远在城市另一边的哈特曼过得怎样?费舍尔是否有照顾好那些狮鹫?明明同在新堡里,有些事情却无法了解。
何况更远方的荒山呢。
小灰有没有好好种地,有没有按时浇水……在家里孤独一个妖精,小灰会不会想我?
伊尔芙的思绪没能飘到远方。
远方的妖精也许收到了超脱现实之外的消息?
被围困在新堡的精灵小姐不得而知。
假如当初拜托蔷薇魔女小姐为自己和小灰做一个通讯用的魔法装置就好了。
那种作弊一样的,什么都能做到的魔法,用在传达思绪这种简单的事情上……肯定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现在回想起来,离开魔女小屋的旅程还真是仓促。
是因为看见了那些惨状吧,时间都不忍直视那些人,故意加快了速度。
一不留神又走回了之前陪着蒂娜一起走过的地方。
不像其他被围困的城市,新堡没有实施宵禁,当然也没有设置除了出城和登城之外的任何阻碍。伊尔芙自由地行走在街头小巷,一如蒂娜陪在身边的时候。
这次没有再遇到熟人,也没有在开启什么话题。只是偶遇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擦肩而过一位又一位陌生人。漫无目的地孤独,心乱如麻般平静。
这几天的故事发生得太多太多,她想好好整理一下,以后就编个故事集,叫做……
《新堡与骑士》?
不行,过于直白了,在书封就点明了故事的主角与故事的发生地点,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什么烂大街的通俗骑士小说。
伊尔芙的故事可不是那些老套的骑士与公主能够比拟的,这些故事中的每一个,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精灵一族对于世界的记忆。
就叫做……
《骑士与城垣》。
虽然也点出了主角和故事的场景,但是没有上一个那么直白。
新堡的骑士,残破的城垣……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一幅场景:少女骑士远望断壁残垣,鸦群飞舞,处处狼烟。
吓得她赶忙摇头,试图将这幅场景挥散。
那样子的画面,怎么看都是守城失败之后的惨状吧,可不能这么想。在城墙完好无损的时候咒它残破,万一哪天在攻城器械下真就破给你看了呢?那多糟糕。
但这个名字仍然被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她决心以此命名这段旅途,并且在寻到纸笔之后,立即着手创作。
——
哈特曼说过神罚日之前她在图书馆工作,因此假如精灵小姐想去图书馆的话,可以托她的关系。
不过想在如此大的一座城市里寻找到一位不出名的枪骑士,还是有些困难。
伊尔芙又折返回了骑士团总部,在那位新团长谢绝她的请求之前,更新了一下请求的内容:想找那天与自己同行的枪骑士哈特曼,哈特曼·奥古斯都·卡萨斯。
“不用说全名,我还记得她。”海因里希淡淡地将说辞从“以后还有更需要你的地方”换成了那位骑士的下落。
桌面上依旧是布防图,旁边胡乱堆放了手写的文件,各种调动就经过布防图上棋子的摆设来体现。
团长指向一个熟悉的位置,“昨天医院报告人手不足,我把她调去了医院去做临时帮工。”
最近城外的半兽人没什么动静了,守备城墙的人手也可以放松一些,至少不必像刚被围困的那一周一样,三班倒地全副武装,轮流守在投石机和床弩之前。
这几日伊尔芙也试过帮助工坊制作魔法箭头,但是因为自己的自然魔法用不了,只能作为普通工人而不是魔导师参与制作。
因为常在工坊出入,骑士团本部也有很多人认识了这位金发碧眼的精灵小姐。走出海因里希团长的办公室时,不少路过的人跟她打招呼。
她也一一热情回应,一切就宛如五十年前那样。
街坊邻居们友好地相处,共同工作、生活,她打着零工,劳累了一天,倒在铺了干草的木板上。
现在的住所倒是有张铺了正经床垫的大床,那种柔软就像魔女小屋里的那张床一样,几乎能把她的灵魂吸走……嗯,精灵是有灵魂的,就是伊尔芙没死过,不知道精灵的灵魂死界收不收。
唯二令她担忧的,一是城外的半兽人,这点不必多说,二是她现在所经历的日常,有向森林里的生活靠近的趋势。
当初选择离开,一半是因为瞒不住的年龄,另一半则是日益厌倦的日常。就像在圣树旁那样。
她绝不会使自己的生活就这样趋于平静,因此前来打探哈特曼的下落,好让自己能进入书籍之海洋。
也正是因此,本来要前往工坊的路线变更成了前往医院。
话说回来,那天遇见的安娜好像也担任起了照顾病人的工作?这次过去会不会见到呢……
不期而至的相遇是化解平淡的妙招,但是因为其本身属性,往往无法被有计划地制造。只能在漫长的日常中等待,等待与记忆中的某人四目相对,然后猛地想起和她相处过的那些日子。
就像一场梦。
蓦然被惊醒。
——
在医院里看到的熟人不止小安娜,还有几日未见的蒂娜。
这次的的确确符合了不期而遇的定义,给了精灵小姐一点惊讶的感觉。
“蒂娜?你怎么在这里?”精灵小姐把正忙着换绷带的安娜晾在一边,小跑着站在窗前。“你不是在做后勤工作吗?”
窗外的紫发骑士依旧是一身骑士甲,不过这次没有配剑,称得上武器的东西只有谢谢插入地面的铁锹。
她抬起脚,踩了一家铁锹,再用手作支点翻出了半锹黑土。
“医疗保障方面的工作不也是后勤吗……”
双手向前用力一送,灰黑的土壤散落在前方不远处的深坑。
精灵小姐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在注意她后,单手撑住窗沿,翻出窗外。顺带小心地避让开墙角的青草。
假如不小心踏上去了,精灵小姐肯定会为自己的过失而愧疚好一阵子——无意中扼杀了即便在墙角依然努力地活着的生命什么的……
“后勤不应该是物资管理与分发的那种工作吗,我看你现在更像是位义工。”精灵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随着位置的移动,以她的视角也能看见深坑里埋着的事物了。
“呃……”
“好吧,其实我是在帮哈特曼干活。”蒂娜把铁锹插回刚刚挖过的位置,将重心稍稍往上面挪了些。“两个小时前,她跑到仓库那边找到了我,说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去查阅典籍。正好仓库那边清闲,我就过来帮忙了……”
“谁知道结果是来挖土的?”
蒂娜的目光随着精灵小姐移动到深坑边,随即收回,落到墙角安然无恙的小草们身上。
深坑里静静地躺着一具棺木,几束鲜花盖住了守护骑士团的徽记,泥土几乎已经与棺木平齐。
精灵小姐能看见,也能猜出即将被安葬于此处的骑士的身份:伤重不治的守护骑士团骑士。
失去了牧师,人们还会失去更多。包括哪些有可能被医治好的伤者。
“她有过一场葬礼吗?”精灵小姐轻轻向蒂娜问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没有切断对话,蒂娜做出回答:“也许。我不知道。”
铁锹交在紫发的骑士手里时,草坪中央就有了一个深坑了,坑头还立着木制十字架。“她们负责歌颂她的功绩,而我只负责埋葬她的过往。”
精灵小姐注意到蒂娜的表情。
对方的话比起分别的时候,又多了很多,也许是因为说的次数上去了,话语也变得沉重了些许?
也许。她不知道。
精灵小姐很久没试着猜测一个人族女孩的心中所想……也许按照蒂娜的年龄可以叫得稍微成熟一些?
不管怎样,伊尔芙都为这位离世的骑士献上了哀悼,和一段小小的悼词。
“愿你平安。”
但这句只是教徒信众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真正的悼词是在她心底念的,没有被精灵小姐说出口来。
愿死界没有敌人,愿死界没有仇恨,愿死界没有战争。最好没有半兽人。
也只有这种带点戏谑的,听了如果笑出声来就要下地狱的话……才与这荒诞的神罚应景吧?
只针对人族的惩罚并为落在伊尔芙头顶。与麦子丰收时不同,身体的生理结构注定她无法与她们感同身受。由此为前提,任何有关神罚的评价、谈话,都不可避免地套上了有失偏颇的滤镜。
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未经他人苦”的批评。
只是暂且没人有那闲情雅致在这种关头前来与她扯东扯西,守住城池最为重要,活下去则是其次……像她这只精灵一样能闲得有心乱如麻的时间的人族……不多。
真的。
回想起闲逛时路边空荡的舞厅,以前那里总是人满为患。
大家都在认真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