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味。
让人想吐的硝烟味。
弥漫在空气中每一个角落的硝烟味。
虽然也有生物体腐烂散发的臭味、脏器和肉体烤焦的糊味、被炸出来的新鲜泥土的味道、轰鸣而过的战争机器散发的机油味......但等到所有的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蛮不讲理地冲入鼻腔之后，最终剩下的、甚至让人觉得已经感染了自己五脏六腑乃至大脑的——
还是只有“硝烟味”。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那与交战双方彼此之间连日的轰炸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地在预示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战场上，倾盆大雨往往不怎么受欢迎，毕竟这个地方可没有暖和的壁炉、温热的饮料以及遮风挡雨的屋顶。
冰冷的大雨打在身上的时候，就这么泡在雨水带来的泥泞与脏乱里真的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如果你身上很不巧的还有伤，那么这样的体验更称得上是一种灾难。
战地医院？哦，战地医院，军官老爷们擦破点皮都可以从火线上退下来，去那里和从后方来的漂亮护士们调情嬉戏，但大头兵可没这个福分，离你最近的医疗兵就是你的天使，你最好祈祷他能在你咽气之前来到你身边，也最好祈祷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受过训的医疗兵，而不是某个前两天还在给动物看病的、会把止痛剂和强效麻药搞混的家伙。不过，听说最近就连那些战地医院都已经人满为患，里面的住客也确实换成了缺胳膊少腿的士兵。
至于军官老爷们？最后一次见到尉级以上的军官已经是上周了，除了不定时通过通讯下达的军令，不远处躺在沙发搭建的临时掩体后那位断了一只手的中士就是这里的老大，好在那个老家伙脾气不错，清醒的时候会给大伙讲他年轻时的英勇故事。
“嘿，杨。”战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循声看去，那个头上缠着脏绷带的家伙正小心翼翼地朝他这边挪动。
绷带当然是脏的，毕竟昨天刚从他胳膊上拆下来。
啊？不卫生？那也总比脑袋上破个口子然后血流不止要好；那个总是念叨着打完仗就去继续读医学院的小伙子前天早上被绊雷炸掉了半截身子，现在根本没人知道哪里有活着的医疗兵。
“我听老汉斯说，上边似乎打算让咱们撤退了，撤到后方去。”战友总算挪到了他身边，很幸运的没有因为一两次不小心的露头被敌人的狙击手干掉。
“是吗？”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反倒是有些为想不起来眼前这人的名字而苦恼。
撤退？真撤退了又怎样呢？不过是把他们扔到另一个差不多的地方继续受罪罢了。
后方那些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政客们可都还激情澎湃地宣扬着这场“伟大的战争”呢，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和对方摆出笑脸握手言和？
哈，自己当初似乎就是因为那些慷慨激昂的语句而热血沸腾，最后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说，仗打到这份上，两边的大人物们肯定都看不下去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啊，两边就会一点点把前边的部队后撤，然后就轮到那些体面的政客们坐在桌旁口水横飞的打嘴仗了。”战友说得两眼放光，显然真的充满了希望。“TMD，真该让那些每天晚上在高档餐厅里吃高级牛排喝高档酒的老爷们也到这来陪咱们吃两顿罐头，最好还是泡过水的那种。”
“呵呵，要是老爷们都到这来了，咱们干啥去？到高档餐厅里吃牛排喝高档酒？”他轻笑，会在这种地方的，永远只会是他们这些人。老爷们之所以是老爷，不就是因为他们有充足的办法让自己不会到这里来吗？
啊，不对，之前来过一个，似乎是某位议员，他在距离交火线五公里开外的地方“亲身视察了前线状况，并为将士们送去了鼓励与祝福”，在随行记者们一通狂拍之后，就着急飞回歌舞升平的大后方了。
“嘿，你别说，我长这么大就去过一次那种餐厅，那次是我哥哥结婚，他攒了三年的薪水才置办了那一次宴会......”战友靠着身后的断墙，一边回忆着，一边擦去嘴角不自觉流出的口水。
人都喜欢回忆美好的过去，尤其是这种情况下。因为那可以让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不那么糟糕。
“对了，杨，你为什么会来这？”战友回忆完了高档餐厅里那些“明明贵得发昏却吃不饱”的饭菜之后，转而又看向他。“我记得你家里似乎是贸易商吧？按理说你不是应该去军官学校里和其他少爷们一起学怎么优雅的享用高级餐点和跳交际舞吗？”
“我啊......”他嘴角撇起像是微笑的弧度，“我当初——”
“轰”
严格来说，他没能真切的听见这一声巨响，毕竟和这几乎撕裂耳膜的响声比起来，近在身旁的强烈冲击更能带给人清晰无比的疼痛。
脑袋里被蜂鸣声塞得满满当当，让人反胃的眩晕感和遍布浑身的剧痛先后抵达，视野摇晃不清，胸口似乎被某种重物死死压住，在这种严重的窒息感影响下，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枪，一边爬到最近的掩体旁，一边本能地看向刚刚自己所在的地方。
战友并不在那里，当然不在。
不过要说完全不在也不太恰当——
他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那条孤零零的胳膊旁捡回那块狗牌。
“啊，怀特。”他看着狗牌上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字母，总算是想起了这位战友的名字。
——
“.......醒，少爷快醒醒！”
这个声音有些陌生，但也不那么陌生。
睁开眼睛之后，随着柔和的阳光以及华丽得让布拉德有些反感的房间装潢一同映入他眼中的，是莉莉丝担忧的神色。
“早安，莉莉丝。”布拉德坐起身来，轻轻按揉着自己太阳穴。
是了，自己现在叫布拉德·冯·瑞切德纳安，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着。
“少爷，您身体不舒服吗？”莉莉丝担忧地看向布拉德，在她的记忆里，布拉德可从来不会睡到接近中午，而且刚才布拉德脸上那痛苦而悲哀的神色，她不曾见过。
“我没事，只是......”布拉德略加犹豫，随后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和年龄与外貌不相符的成熟微笑。
“做了个噩梦而已。”
“您真的没事吗？要不要......”
“放心吧。”布拉德利落地从床上下来，随后在莉莉丝行动起来之前快速自行穿好了衣服。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习惯别人侍候自己穿衣，尤其是如今的这具身体已经十二岁了。
“听说今天会有贵客要来？”布拉德一边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头发，一边问道。
说真的，他不止一次抱怨过为什么这具身体的样貌要长得如此的“性别不明”，而且这一头长发居然还剪不断！
“是的，柯伦维尔侯爵及其家人会在今天来访，应该也快到了，所以侯爵大人让我来催催您。”看着布拉德那有些笨拙的动作，莉莉丝果断上前接过了打理头发的任务。
要把头发束起变成方便运动的模样，布拉德很熟练；但要把头发打理成能够会见客人的样子，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柯伦维尔侯爵，我记得他是文官们的领袖吧？”布拉德回忆着有关今天这位客人的资料。
他的父亲，现任瑞切德纳安侯爵，是帝国军方目前的头面人物之一，也是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而这位柯伦维尔侯爵，则是帝国政治领域的顶梁柱，目前正在获得越来越大的话语权，据说皇帝陛下有意将空缺已久的宰相一职授予他。
至于上一任宰相，他因为成了当今皇帝亲政的绊脚石，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处理了。
听说，当今皇帝，柯伦维尔侯爵以及他的父亲三人从小一同长大，彼此之间比起君臣更像是挚友，也正是这三人在一步步领导着目前正在帝国各地推行的各种改革措施。
说实话，由于那些并不属于如今这副身体的记忆，布拉德对于贵族这一群体没什么好感，虽然他自己如今就是一个贵族。
今天的来访，应该也只是贵族，或者说两个好朋友之间的一次常规见面吧？
布拉德盘算着，待会和柯伦维尔侯爵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刻找理由开溜，比起枯燥难熬的贵族间的交流，他更愿意去看看自己在领地里弄的那些种植园和养殖场，或者干脆去和领地卫队的士兵们待在一起。
因为这样的爱好，他的父亲经常评价他“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但却不曾阻止过他。
今天，父亲肯定也是会理解我的。
然后，现实就给布拉德狠狠的来了一记耳光——
“布拉德，今天你可别想逃走。”在会客厅里等待的时候，布拉德的父亲，现任瑞切德纳安侯爵海德里希露出一副恶作剧般的笑容看向自己的儿子，连带着一旁的侯爵夫人安娜，脸上那本来该与平时没区别的笑容也在此刻显得有些危险。
“父亲，母亲，你们......”布拉德警惕的目光在父母之间游移，“你们，是不是给我设了套什么的？”
“怎么会呢？”安娜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布拉德，还记得我教过你的，贵族的职责吗？”海德里希看着布拉德，表情虽然尽可能的严肃，但却难掩表象之下的那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记得。”布拉德点头，熟练背诵出了瑞切德纳安家族的家训：“领主应当是领民的守护者，不被人民所爱戴的领主不配佩戴其冠冕。”
“那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海德里希点头，很满意布拉德的表现。“那么，对于家族的呢？”
“对于家族......”布拉德略加思索，随后，跟着记忆一同涌入脑海的，还有他对当前情况的洞悉。
“等等！父亲，你们难道——”
该死的，这该不会是曾经的那个他在年少时经常阅读的三流小说里经常有的那种桥段吧？！
“侯爵大人，柯伦维尔侯爵大人到了。”
不等布拉德说完，仆人就在门外通报了客人的到来。
这下布拉德知道自己已经跑不掉了。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妥协的布拉德只能跟着父母来到府邸大门处，迎接正从那辆豪华马车上下来的一家三口，并在第一时间锁定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要面对的目标。
那是一个完全对得起“天使般可爱”这一形容的小女孩。
宛如金色海洋里翻涌而起的浪花般的金发在末端微微蜷曲，泛起一些玫瑰般的红，；艺术品般的面容与布拉德不相上下，在那身出自最顶级裁缝之手的衣裙衬托下，她看上去就像是这世间最精美的玩偶。
海瑟薇妮·冯·柯伦维尔，柯伦维尔侯爵的二女儿，与布拉德同岁，传说在魔法领域是一位百年罕见的天才。
不会吧，难道真的是我所想的那种展开吗？
说实话，布拉德还没准备好去面对自己猜测中的那个事实。虽然严格来说他确实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但是对方可是个实打实的孩子。
“午安，柯伦维尔侯爵，亚妮侯爵夫人。”烦恼归烦恼，布拉德还是没忘了他曾经强忍着无聊去学习的“贵族礼节”。
“好久不见了，布拉德，叫我伯父就可以。”柯伦维尔侯爵很亲切地回应了布拉德的问候。
“喂喂喂，你比我年幼吧？布拉德，叫他叔叔就好。”海德里希咧嘴一笑，他和柯伦维尔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要那些虚伪繁琐的礼节。
“你们这些男人哪，一见面就争那些无聊的事情。”柯伦维尔的夫人亚妮笑了，看向自己丈夫和海德里希的眼神像是在看两个长不大的孩子。随后她拉起海瑟薇妮的手，来到布拉德身前，轻柔地说道：“怎么了，我的小可爱，你之前不是很勇敢的吗？来，和伯父伯母打个招呼，还有你的布拉德哥哥。”
虽然亚妮这么说了，但海瑟薇妮依旧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向布拉德。
啊，难道是我的眼睛吓到她了？
布拉德猜测着，他知道这具身体长得很好看，但血红色的眼瞳在这个世界依然属于少见的例子，尤其是不少的传说故事里，邪恶一方的角色往往都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你好，我叫布拉德·冯·瑞切德纳安，你叫我布拉德就好。”为了化解这样诡异的氛围，作为“始作俑者”的布拉德决定主动采取措施。
他并不擅长“和善的微笑”，但从海瑟薇妮的反应来看，效果还不错——
“你，你好。”海瑟薇妮还是怯生生的，似乎只是单纯的怕生而已。
“真棒。”亚妮面露喜色，随后，她牵着海瑟薇妮的手，将其交给布拉德，说道：“接下来，爸爸妈妈要和伯父伯母聊一些事情，你就和布拉德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从布拉德自己的角度出发，他觉得海瑟薇妮是打算拒绝的，但后者在看向自己母亲那期盼的眼神后，最终还是点头了。
“布拉德，要好好照顾海瑟薇妮哦。”安娜看向自己的儿子，嘱咐道。
“明白。”无所谓了，就当是任务吧——对于这个任务，布拉德自己也挺无奈的。
他怎么可能知道要怎么照顾小孩。
对了，莉莉丝！莉莉丝肯定知道该怎样和这样的孩子相处！
“母亲，莉莉丝呢？”布拉德猛地想起：从自己起床之后，自己这位形影不离的跟班就不见了。
“莉莉丝去给门德兹帮忙了，马上新年了，要准备的事情很多，门德兹年纪大了，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母亲！
布拉德看向自己的母亲安娜，从后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阴谋的影子。
罢了罢了，陪着小孩而已，一天而已......
两对夫妇自顾自交谈着走回屋内后，只剩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依然站在门口，看上去非常的不知所措。
“那么，怎么办呢？”布拉德回头看向海瑟薇妮。
迎上布拉德视线的瞬间，海瑟薇妮立刻别过脸去，但并不抵触对方依然牵着自己的手这一事实。
算了，带着她四处走走吧。
“庄园里有养着兔子的地方，要去看看吗？”虽然都是当作肉用兔来养殖的，但之参观幼崽区应该没什么吧。
“嗯。”海瑟薇妮的声音微不可闻。
真是个腼腆的孩子啊——布拉德在心中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