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无色的身子一阵颤栗，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少女的目光。她在想什么呢？作为一名教师，汤无色擅长教育，却不擅长孩子。具体地说，他对教育理论的运用烂熟于心，却一直捉摸不透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下一秒会蹦出哪一句惊为天人的话。少年少女特有的忧郁与烦恼，总是令教育无法精准聚焦，然后捕获她们驰骋于宇宙的想象，这既是教育的有幸，也是教育的不幸。
“听到什么？”汤无色以温柔的微笑迎上少女的注视。她的目光悲悯又孤寂，深邃得要把世界和汤无色本人洞穿，这实在不是个十五岁左右女孩该有的眼神。白纸身穿清莲碎花裙，肌肤如雪花石膏。五官立体，特别是琼鼻高挺，脸蛋棱角分明，体现完美的黄金几何，洋溢着希腊雕塑式的健美，而柳眉下的眼盈盈脉脉，又无不诉说着东方女性的阴柔。再看她的父母，父亲刚健高大，年轻时为一名货车司机，后来自己开一间运输公司。母亲年轻时是首都某家五星酒店的大堂经理，结婚后为家庭主妇。自身优秀，家庭美满，她还能有什么烦恼呢？可为什么，汤无色感到如此悲伤，为什么，房子在哭泣，外面在下雨，少女如此孤独。
“我们置身时间的迷宫，却一无所知，”白纸没有接着汤无色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少女的声音在他炽热的静默里独自下雨。
那时，阳光退散，汹涌的暗奔涌而来。瘦骨嶙峋的月亮勉强挤出几滴月光。白建刚夫妇似乎得到夜的召唤，从虚幻的古老中醒来。
“啊，天黑了，”赵青婉说道。
“是啊，”白建刚说罢刚想喝一口茶，却发现茶凉了。
“现在，”赵青婉站将起来，“我代表我们一家诚挚地邀请无色老师还有紫渊律师，今晚前去寒舍共进晚餐，还望不必嫌弃，”正式的语气像换了个人似的。
白建刚和白纸也站起。
“走吧，你会明白一切的，”少女邀请道。
“好，”汤无色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同意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双腿已迈开脚步。
“老婆，邻居要请我们去他们家吃饭，你也去嘛？“汤无色扭头朝房间喊道。方才汤无色端茶和果点来时，紫渊就回一楼的房间内联系查找新的事务所工作去了。
紫渊此时正左手接着电话，右手按着鼠标浏览这座城市的事务所信息，根本来不及同屏互传。手机与电脑也各有各的联系。焦头烂额的她急匆匆地回道，“我不去啦！”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再补充了一句，“早点回来老公，今晚我要吃——你哦。”她是夜晚的猎手，只捕抓一个猎物，却夜夜饱腹。
汤无色脸微红，低下头跟着邻居一家离开。
“啪嗒……”客厅的灯像燃烧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开，从黑暗的坟中复活。宽敞的客厅顿时塞满淡黄的光。
汤无色本能地环顾四周，人类来到陌生的环境，总是要先确认环境的安危程度。这是生存的本能。一切的摆设与普通的家庭无异，除却墙角淤积的青苔与吊在织网上的蜘蛛，久未打扫的角落通常如此，可亲眼看见时也惊异不已，这里的“久”如同几个世纪。
“老师你先坐着，我和建刚去准备食材，”赵青婉说罢拉着白建刚走去厨房。不一会儿传来洗菜的水声。
借着独处的机会，汤无色打算好好了解面前的少女。白纸今年15岁，在苍梧中学读初三，苍梧中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白纸是苍梧中学最好的初三生。如无意外，接下来的高中三年她将在苍梧中学度过。
“小纸，我能这样叫你吗？”汤无色想套近乎，“一周后我也是苍梧中学的一员哩，担任高三的语文老师，待小纸升上高三，说不定我还能做你的老师呢。”
白纸对面前这位人夫教师既说不上讨厌，也算不上喜欢。可是她分明能感受到汤无色的干净的魂灵，同时又夹杂些羔羊般的软懦，那种一欺负就会委屈饮泣，却从不怪罪他人的性格，一方面能激起女人天生的母性，一方面又让人心生暴虐的欺凌，想要暴力地摧毁这种干净的美，是了，这种天然的婴儿般的天真与历经沧桑的赤子之心在名为人间的熔炉里是无法摧毁。这难道不是对已炼成一坨废弃混合金属的我们的一种背叛吗？越是无法摧毁的，人们就越想摧毁。越是无法得到的，人们就越想得到。
要把汤无色摁在床上狠狠欺负一番的想法从白纸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想什么呢，白纸微摇头，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为了彻底驱逐方才那个不良的念头，白纸打断汤无色的亲近，
“汤无色老师，你觉得美是否犹如盛夏的水果，容易腐烂且难以保持？”
面对白纸突然抛出的问题，汤无色仔细斟酌，随即认真地说，“我承认，但至少它在人间存在过，也让人们嗅过它的香。”
少女撇过头去，但嘴角浮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这美也有学问哦，比如黑格尔……”汤无色继续拉近乎，但似乎有些用力过猛，倒犯起职业病来了。
“雨还在下，”汤无色见少女丽容不改，不免有些丧气，连忙转移话题。
“从未停过。”
不管是外面的，还是心里的。
两人的语言搁浅了，一句话也上不了岸。
“咔嚓，”碗碟脆瓷的破碎声覆盖了雨声，且划割了归于沉寂的气氛。汤无色的注意被厨房那边的动静吸引过去，随之而来的是连续的破碎，宛如水晶仙窟倒塌的轰鸣，不久又陆续传来两夫妇的喊骂，两人都在互相用着刻薄尖酸的粗话作为武器，如同仇人相见。
汤无色惶惑不安地站将起来，孩子还在这里呢！这还是和蔼墩厚的白建刚，热情好客的赵青婉吗！教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教育不仅是学校的责任，还有家庭的责任，这是汤无色该管的事情吗？可此时的汤无色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他瞥见一脸平静的白纸，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他快步走向厨房，想要制止这场闹剧。
当他来到厨房，望见里面的光景时，却愣在原地。
先前的破碎声，叫骂声戛然而止，盘子碟子碗筷安静地躺在专门摆放的地方，白建刚夫妇却如影子般悄然不见踪影。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有雨还在下。
“不用担心，无色老师。”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他们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汤无色感到骨头里塞满了冰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