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4岁生日那天，世界突然决定换个活法——字面意义上的。
没有预告，没有新闻滚动播报，我家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噗”一声变成了个三米多高、浑身长满眼睛的肉团子，还在不断滴答着可疑的黏液。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始慢吞吞地……压扁旁边的报刊亭。
当时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哦，所以这世上没有奥特曼。”
第二个念头是：“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我选择了跑。
但我忘了一件事——我正穿着一双人字拖，而我家住在六楼。
等我连滚带爬冲下楼梯，撞开单元门时，那团长满眼睛的肉块已经把半个报刊亭揉进了它果冻般的身体里。卖报纸的李大爷举着半截扫帚，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表情介于“我在做梦”和“赶紧醒醒”之间。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他喊：“打电话！报警！”
我低头看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生日祝福的群消息界面。信号格是空的。
“没信号！”我喊回去。
肉团子发出一阵湿漉漉的吞咽声，又一颗眼球从它体表冒出来，滴溜溜转向我。
我的第三个念头非常具体：“它看见我了。”
它确实看见我了。整个身体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然后它动了——不是朝我冲过来，而是像一滩被推了一把的巨型布丁，缓慢、沉重，但无法阻挡地朝我的方向“流”了过来。
我转身就跑，人字拖啪嗒啪嗒拍着水泥地。心脏在耳朵里打鼓。
跑过自行车棚时，我听见了别的声响。不是怪物的咕噜声，也不是李大爷的喊叫，而是一种……细微的、仿佛玻璃风铃在远处轻碰的声音。清脆，冰凉，和这个正在被肉团和黏液浸染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鬼使神差地拐进了楼后那条堆满杂物的窄巷。
声音更清晰了。
巷子尽头，靠着生锈的垃圾桶，坐着一个人。
不，那可能不是“人”。
她（或许是他？）有着一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流转着淡银色微光的长发，尖尖的耳朵从发丝间透出来，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身上裹着的像是用某种发光叶片和藤蔓编成的衣物，此刻已经残破不堪，肩头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一种泛着金光的液体。
她抬起头。眼睛是森林深处湖泊的颜色。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的第四个念头姗姗来迟：“精灵？这世上也没有奥特曼，但有精灵？”
她看着我，嘴唇没动，但我“听”到了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急迫：
【人类……。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我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这个世界的“边界”正在溶解，】她（从她的声音质感，我判断为女性）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电台，【‘不可名状’的碎片渗透进来……就像外面那个……‘吞食概念之物’。我的力量耗尽了，无法直接驱散它……】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败了，那道伤口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
【但我可以……把我的‘印记’暂时给你。一个临时的‘权限’……让你能暂时使用‘自然’的力量对抗它。不会很久，也可能……会有负担。你……愿意吗？】
外面传来报刊亭金属框架被彻底压垮的呻吟，以及李大爷变了调的惊呼。
我看着眼前这个像是从我最疯狂的幻想里走出来的生物，又想起外面那个从我最深的噩梦里爬出来的东西。
没有奥特曼。
现在跑，可能也来不及了。
但好像……有了别的选择？
“我要怎么做？”我的声音有点抖，但字句清晰。
精灵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慰的情绪。他抬起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比萤火虫还微弱的翠绿光芒。
【触碰它，】他说，【然后，想象你自己是一棵树，一阵风，或者一道光。想象你与这个世界更古老、更基础的部分相连。剩下的……‘印记’会引导你。】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点微光，伸出了手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我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
“完了，我作业还没写。”
指尖碰到那点绿光的瞬间，没有爆炸，没有炫目的特效，甚至没有暖流。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像戳破了一个肥皂泡。
精灵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双湖泊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纯粹的茫然。【……咦？】
“咦？”我也跟着发出了疑惑的单音节。
绿光消散了。巷子里恢复了昏暗。精灵看着我，我看着他，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然后呢？”我等了几秒，忍不住问，“树呢？风呢？光呢？权限呢？”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毫无变化，连个LED灯效都没亮。
精灵虚弱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居然非常人性化）。【印记传递是成功的，但……反馈波形不对。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和我的故乡差异巨大，印记似乎……发生了某种适应性畸变。】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仔细感受了一下：“嗯……有点饿？早上就吃了碗泡面。”毕竟今天是我生日，原本期待大餐的。
精灵：“……”
就在这时，外面的肉团子发出了一声更响亮的、充满食欲的咕噜声，并且听起来更近了。
精灵脸色一变（虽然本来就白得像纸）。【来不及分析了！畸变就畸变，现在，集中精神，尝试引导你体内的那股‘异化自然力’！想象你要‘改变现状’！】
改变现状？我又不是魔法少女，能给他变没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奇怪的感觉猛地从我胃部（？）升起。
不是暖流，更像是一阵强风卷过五脏六腑，还带着点廉价款草莓蛋糕的甜腻电子香气。
“等、等等！我感觉不太对——”我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我的声音变了。从原本处于变声期尾声、有点沙哑的少年音，陡然拔高，变得清脆、甜腻，仿佛加了十倍糖精的广播电台少女偶像主持人。
“诶——？！”
我的惊呼声以这种全新的、让我自己头皮发麻的嗓音回荡在小巷里。
紧接着，耀眼到足以闪瞎狗眼的粉红色光芒从我全身每一个毛孔（大概）迸发出来！不是精灵那种自然柔和的翠绿，而是那种霓虹灯招牌、草莓味泡泡糖、以及廉价cos服布料混合在一起的、饱和度极高的粉红色光芒！
“啊啊啊啊眼睛！”我惨叫，但惨叫声也是甜甜的。
光芒中，我感到身体在被粗暴地拉扯、重塑。骨头在发痒，肌肉在蠕动，最可怕的是头顶，一种诡异的生长感传来……
十秒。
整整十秒。
这期间，我像个巨大的、人形的粉红色闪光灯，杵在巷子里疯狂明灭。精灵早就用她那残破的叶片袖子死死捂住了眼睛，指缝间漏出的表情一言难尽。
远处，肉团子压垮杂物的声音停了，似乎也被这诡异的粉红光爆吸引了注意力。
十秒后，光芒终于消散。
我，暮颜，14岁生日当天，站在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旁，低头看向自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蓬蓬松卷曲、完美诠释“死亡芭比粉”的及腰长发。我颤抖着抬手摸了摸，发质好得不可思议，但也粉得让我想立刻去世。
身上不再是T恤短裤人字拖，而是一套仿佛用糖霜和蕾丝堆积起来的、层层叠叠的淡粉色蓬蓬裙，裙摆短得令人不安，腿上是白色丝袜，脚上是一双小巧的、带着蝴蝶结的粉色圆头鞋。
我慢慢抬起手。手变小了，手指纤细，皮肤白皙得透光，指甲盖上还自动出现了亮粉色的可爱花纹。
最后，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海拔变化。以前我能轻松够到的巷子墙头，现在看起来遥不可及。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
我看向旁边的精灵，用我那甜得发齁的新嗓子，干巴巴地问：“……我多高？”
精灵放下袖子，眼神里充满了抱歉、同情，以及一点点科学观察般的惊奇。他微微抬手比划了一下：【根据我的视觉测量，大约……155厘米。】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可爱。字面意义上的。】
我眼前一黑。
155！我原来可是172的阳光少年（自封）！缩水了17厘米！还有这头发！这裙子！这声音！
“这就是……‘自然的力量’？”我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哭腔也是甜甜的。
精灵移开视线，似乎不忍直视。【显然，畸变方向是……‘概念可爱化’与‘外形幼态化’。至于力量……】他感知了一下，语气更加不确定了，【能量反应……非常微弱，且性质柔和，不具备直接攻击性。可能……附带了轻微的‘精神安抚’或‘注意力吸引’效果？】
安抚？吸引注意力？
我懂了。意思就是我变成了一个粉红色的、会闪光的、155厘米高的活体诱饵对吧？
巷口的光线暗了下来。
那个长满眼睛的肉团子，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巷口，庞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出路。它身上所有的眼睛，此刻都一眨不眨地、好奇地（我居然能看出一丝好奇？）盯着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闪闪发亮的粉红色小东西。
它喉咙里（如果它有喉咙的话）发出“咕噜？”一声，像是疑问。
然后，它伸出了一条由粘液和肉块构成的、软塌塌的触手，缓慢地、试探性地，朝我戳了过来。
触手尖端，一滴可疑的黏液缓缓滴落。
我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触手，又看看自己这身毫无防御力可言的蓬蓬裙，最后看向旁边爱莫能助、一脸“这情况我也没见过”的精灵。
在155厘米的海拔上，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觉醒（？）后第一声战斗怒吼：
“你不要过来啊——！！！”
声音响彻小巷，甜美，尖锐，充满了绝望。
肉团子所有的眼睛，愉快地（这次我确定是愉快！）眯了起来。
触手戳下的速度，猛然加快。
那黏糊糊、湿哒哒的触手带着一股咸鱼混着烂水果的复杂气味直戳我面门。
“哇啊——！”
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不是闪避，不是格挡，而是……踮起了脚尖。
紧接着，一股莫名的、轻飘飘的力量从我脚下那双该死的、带蝴蝶结的粉色圆头皮鞋里涌了出来。
“诶？”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了地面。
不是那种超级英雄式的爆气升空，也不是精灵那种优雅的悬浮。更像是……我变成了一根人形氢气球，还是粉红色的那种，被地面嫌弃地、慢悠悠地“吐”到了空中。
“我……我会飞？”我甜腻的嗓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虽然造型坑爹，但会飞啊！魔法少女会飞不是天经地义吗？空中就是我的领域！我低头看了一眼下面那个还在挥舞触手、似乎有点困惑的肉团子，心中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快意。
“哈哈哈！傻了吧！爷会飞！”我试图双手叉腰（但因为裙子太蓬松有点困难），发出得意的宣言，虽然声音听起来像在撒娇。
巷子里的精灵也抬起了头，湖泊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数据记录般的了然：【果然，畸变能量倾向于‘经典幻想模板’的具现化，飞行是标配能力之一。能量消耗似乎……很低？】
低能耗！可持续飞行！优势在我！
我努力控制着这陌生的漂浮感，晃晃悠悠地开始爬升，试图越过巷子两侧的居民楼。天空！广阔的天空！那里没有粘液触手，只有自由——
然后，我撞进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里。
“噗噢！”
软乎乎的，带着禽类特有的、并不算好闻的气味，还有密集的、微微扎脸的绒毛。我挣扎着把脸从这片毛茸茸中拔出来，定睛一看。
一只鸟。
准确说，是一只长得非常潦草的鸟。它大约有小型直升机那么大，躯干部分勉强能看出鸟类轮廓，但脖子像抽条的橡皮泥一样甩出老长，上面顶着三个脑袋——一个像秃鹫，一个像愤怒的小公鸡，还有一个像悲伤的鸽子。它本该是翅膀的位置，覆盖着的是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着的……带着吸盘的短小触手。
此刻，这三个脑袋，六只眼睛，正齐刷刷地低头，看着撞进它们腹绒毛里的我这个不速之客。
秃鹫头歪了歪，眼神犀利。
公鸡头梗着脖子，冠子充血。
鸽子头“咕”了一声，眼里似乎有泪光。
我：“……”
长脖子触手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秒。
“救——命——啊——！！！”
我甜美的尖叫划破长空。身体比脑子快，我猛地向后一“飘”，试图远离这个比下面肉团子还要精神污染的组合体。
那鸟的反应却出乎意料。鸽子头似乎被我的尖叫和闪亮的粉色刺激到了，“咕咕咕”地发出惊慌的叫声，扑腾着那些触手翅膀就想远离我。而愤怒的公鸡头却像是被挑衅了，猛地伸长脖子，用坚硬的喙朝我啄来！秃鹫头则冷静（或者说阴险）地观察着，长脖子绕了个弧线，从侧翼包抄，目标直指我蓬松的裙摆！
“等等！我不是故意的！别啄我裙子！这料子可能不防火——啊！”
我手忙脚乱地在空中“游泳”，姿势笨拙得堪比第一次下水的小狗。飞行控制稀烂，上升下降全凭本能，转向基本靠扭腰。公鸡头的喙擦着我的耳边掠过，带来一阵凉风。秃鹫头的偷袭被我一记毫无章法的“粉色旋风踢”（其实就是闭着眼乱蹬腿）侥幸踹开，但我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起来。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粉色长发糊了一脸。我只能看到旋转的色块：灰扑扑的楼房，下面巷子里那个好奇仰视的肉团子（它居然在看戏！），精灵捂着脸不忍看的动作（我看到了！），以及那只穷追不舍、三头意见不统一导致动作有点不协调的怪鸟。
“为什么天上也有啊！这不合理！”我在旋转中绝望地呐喊，“魔法少女动画里天空不都是安全区吗！编剧骗我！”
精灵的声音断断续续，艰难地穿透我的旋转和恐惧传入脑海：【‘边界溶解’……是全局性的……空间概念也在紊乱……出现飞行类‘碎片’……符合逻辑……建议……利用你的机动性……周旋……】
周旋？我拿什么周旋？我这155厘米的柔弱（自认为）身躯，这身除了可爱一无是处的装扮，和这堪比醉酒驾驶的飞行技术？
鸽子头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充满悲伤和焦虑的“咕！！！！”。
这声波一样的“咕”迎面撞上旋转中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