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一个愿望
回雾山的那个下午天气极好,阳光在道路中间闪耀,私家车停在和路障隔着一条白线的内部,岛上房屋层层错落地分布着,从这个地方往下望去,便是课本里总是用“一望无际”来形容的大海。
大海通常是蓝色,理慧靠在车门边上,懒洋洋地叫我的名字,“小理,喂,来拍张照吧。”理慧是我的妹妹,但她几乎从来不叫我姐姐。
“相机没有电了哦。”我说。
“不是还有手机吗?”
我把点不亮的手机黑屏举起来给理慧看,“手机也没有电了。”
“你都在干嘛啊,”理慧向我走来,“不是充满了电才出门吗。”
“过隧道的时候突然就关机了,”我看着理慧那双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但是还不是你,一直占着充电宝。”
路边的泥土缝隙被小蓬草填满,理慧蹲下来,宽大的运动服包裹着小小的她,她摘下一朵藿香蓟,这种乡下随处可见的野花,浅紫色,像是被水冲淡了。我看着理慧,风迎着她的面,将她的头发往后吹,那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理慧说,“你知道吗,这可是入侵物种哦。”
“这个?”
“是啊。”理慧的声音伴随着海浪,“只需要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可以让这种野花盛开在地球的每寸土地上,几千几万朵共同从一个根系里生长而出,而地上全是这样的根系呢,人类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又是你的未来幻想?”我说,“理慧的幻想日志,连载中,更新了吗?”
“我是说真的啊!”理慧站起来,显得有点生气,“烦死了,每次有重要的事情都不相信我, 你可不要因为这个而后悔,直到某一天仰天大哭!”
大海通常是蓝色的。我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啦,看。”
理慧转过头去。
我想是因为天气太好,太阳的光辉一寸不落地掉在了海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采。金色的大海。
理慧的幻想日志中曾经提到,总有一天,大海的颜色会因为人类的情绪而产生变化,我们的情感会真正的成为一组物质因子,像气体一样,虽然还是看不见也摸不到,但它拥有了自己的物理性质,理慧猜测,我们的情感是一种溶于咸水并产生变色反应的物质。
“理慧,大海和哪一种情感反应才会变成这么漂亮的金色呢?”
我看着远方,雾山的景色太好了,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理慧?”
“好笨,你自己猜猜嘛。”
“不好的情绪应该不会产生这么漂亮的颜色吧。”
我伸出手,摆出一个相框的手势。
“理慧?”
我转头看向理慧,“你回话很慢啊。”
理慧捏了捏手上的藿香蓟,“这么漂亮的景色,着急什么。”
“我们到别处去逛一逛吧。”
我跟在理慧身后,走那条雾山小道。路标还是没有改变,听说前两天刚下过雨,黑木的路标牌子被洗得像新的一样,汉字的轮廓在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之中闪着光线,往左边就是城镇,右边是当地著名的温泉,往山上走就是雾神祠。
上山的大路是从城镇内开始走的,修筑有板石楼梯,我和理慧走的这一条是小道,只有非常原始的木质梯子,理慧每往前走一步梯体都会发出吱吱的怪声,我猜它并不怎么牢靠。
“理慧,要小心一点。”
“你才是要小心一点,”理慧转头嘲笑我,“在我后头摔跤了我可来不及救你哦。”
我们继续往上走,逐渐可以听到神祠里播放的神乐,是一种吟唱。
“小理,好慢,快一点。”
我抬头,理慧已经站在最顶端的阶梯上。毫无征兆地,一阵大风吹拂而来,祠堂顶端相互连接的绳索上下晃动,几百只彩色三角旗霎那间摩擦而动簌簌作响,神祠的吟唱像蝉蜕脱落一样在耳边明晰,卧在蓬草丛中的藿香蓟,不起眼的淡紫色小野花,和神祠外那五彩的颜色相互辉映着,理慧,漂亮的理慧,在离我只有几个台阶的地方,理慧朝我微笑着。
我却升上一股异样的感受,一股似曾相识,似曾经历的,使心脏变得空虚奇怪的一股悲伤。
理慧。
“姐姐。”
理慧。
“姐姐,把手伸出来。”
我站在原地,把手伸向理慧,理慧把她手中那只藿香蓟交给我。与那枝藿香蓟一同落在我手上的,是一滴雨水。下起了太阳雨。
一阵更大的风吹来。在倾斜的日光和雨水中,理慧的长发在奇异的彩色中飘起。
“姐姐,你知道吗,把大海变成金色的情感。”
把大海变成金色的情感。
是什么?理慧?
彩旗和树叶的声音,将神明的吟唱覆盖,使之变得像从遥远空虚的彼岸传来,银针一样的日光雨,在其中闪耀着五彩斑斓的颜色,理慧,为何,我的难以言喻的悲伤,为何面对美景油然而生。理慧,把大海变成金色的情感是什么?拜托你,不要是——
理慧说了两个字,雨水落在我脸上。
不要走。
唰——!彩旗和叶子发出轰鸣。
下一刻,我的世界消失在彩色中。
具有中年特色的车载音乐,放着的是DJ版本的外婆澎湖湾。
雾山的道路,阳光透过车玻璃照进来,房屋和树木像大雁一样飞过,大海的形状也在缓慢变化,除了音乐,其他声音是家常的交谈,通常是我不会参与的那种。
车载时钟显示在下午五点,我睡醒来,感到有一滴湿凉的眼泪从我脸上滑下。
我梦见了理慧。
“打扫理慧墓碑的人说刨冰店的那孩子又去看理慧了。”
“明天把他请过来吃饭好了,想必他也是一个人吧。”
“那家人也是……”
我戴上耳机看向窗外,车开过黑木路标,明显反了一下光,太阳好大。
我和父母从城市回来看理慧,雾山是我们的老家,通常在每年夏假时我们会回到这里度假,从我和理慧有记忆开始,每一年都不例外。
理慧是在雾山去世的,她去世的那个夏天是有史以来气温最高的一个夏天,电扇声和蝉鸣不绝于耳,几乎没有人去游泳,因为沙滩太烫了,赤脚站上去好像会脱掉一层皮。诡异的高温让镇上药店的解暑药和晒伤药都快脱销,而刨冰店的生意爆火,夸张到用面包车一车车往店里送冰。
这些景象都是通过大人的转述而在我脑海里形成的概念,至于对那个夏天的记忆,其实我都不记得了。因为理慧的离开,这件事情的记忆盖住了我生命里关于那个夏天的所有别的记忆。
那一天我和理慧在家里玩耍,父母出去与老朋友见面,家中突然起了火,火势顺着家具和木质楼梯一下烧到了二楼,我和理慧被困在房间,电视机里还播放着铁臂阿童木的最新一集,理慧抱着我的手臂,姐姐,怎么办。我记得她这样问我。
我和理慧趴在地上,最终因为缺氧晕了过去,等我在医院醒来时,理慧已经永远不在我身边了。
车窗外有成片的藿香蓟淡紫色的影子,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老家几乎随处可见这样的野花。
我手里也有一枝藿香蓟,是理慧去世前不久摘给我的,她去世后,我把这枝藿香蓟用树脂做成了手链,一直戴在手上。
那是我的一个愿望。
“小理,快要到咯。”妈妈喊我。
“哦。”我说。
城镇大部分还是之前那样,我看到山腰有长长的竹竿,上面晾着床单,白色布料轻轻随风飘着,我打开车窗,风吹进来,好凉快,还有海浪的声音。
“雾山的大海还是很漂亮呢,理慧以前最喜欢游泳了。”妈妈看向窗外。
“是啊,天气再热她也会去游泳呢,如果上了高中的话,应该进游泳队了吧?”爸爸说。
“学校的老师都说她很有天赋呢。”
我也看向大海。
梦里的理慧问我,“姐姐,你知道吗,把大海变成金色的情感。”
我不知道呢,理慧。大海通常是蓝色的。
“猜一猜啦。”
日光落在海上,“小理,看,大海变成金黄的咯。”妈妈说。
理慧。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一个愿望。
——
把大海变成金色的情感,可以不是悲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