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372年,十一月底。
断刃山脉东侧,边境重镇安库提,灯芯草酒馆。
此时已接近深冬,寒风吹得酒馆的门窗哐当作响,但这没有妨碍矿工们在此大饮特饮。
侍女跌跌撞撞地跑出后厨,端来几大杯冰麦酒。可还未等她放到柜台上,酒杯便被醉汉们抢了去,她甚至还在混乱中被揩了油。
不过几枚铜币到手,又有空杯被塞进怀中,侍女也无暇发作。她只得怒嗔一声,再度返回后厨。
酒气、污言秽语、汗味和哄笑交织,再配以昏暗的火光,这便是边境小酒馆的全部了。
因天气而没法上工的日子里,这帮醉汉便会像这样消磨时间。
而正当这帮人合计着,什么时候可以攻破小侍女的防线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嘎吱——
酒馆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寒风很快挤了进来。
“他奶奶的......”
有人准备大发雷霆,但他很快住嘴了。
因为与寒风一同挤进来的,还有一道倩影。
风尘仆仆的斗篷上落满了细雪,斗篷下是少女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
她吃力地关上门,将身上的雪抖落,随后脱下帽兜。银白的长发洒下,看起来柔软又有光泽。
少女似乎是挨了冻,鼻尖红红的,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流出,一副颇为委屈的样子。
看看这呆萌的表情,再看看她斗篷下那几乎没有保暖作用的裙装,这帮矿工们几乎要笑出声了——活脱脱一个蠢蛋。
于是刚才的寂静被打破,醉汉们发出了不明意义的欢呼,或许是为落入魔窟的新猎物而兴奋吧。
“小姑娘~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呢~”
一名醉醺醺的矿工从椅子上坐起,伸出大手想将少女拉过来。
“那个...我找克伦威尔先生...”
被醉汉拦下,少女只得怯生生地回答,并尝试着扯了一下被脏手拉住的斗篷。
“克伦威尔?那小子可不如叔叔帅哦~”
矿工猛地将少女拉近,抓住了她的手腕,拍着自己的肚皮大笑。
“他就是个小白脸,挨了绊子都不敢还手,怂包一个!”
说罢,他冲着少女打了个嗝,浓烈的酒气呛得少女皱起眉头。
“能不能不要这样...快松开!”少女见挣脱不开,语气稍显激动。
嘭——
木门仿佛遭到了巨兽撞击般碎裂,呼啸的寒风猛地灌入酒馆,巨大的声响吓得刚走出后厨的小侍女惊叫了起来。
“谁?他妈的?快把门关上!”
被刺骨的寒风一激,醉醺醺的矿工门也清醒了一点,他们很快望向门口。
“克伦威尔...?你这混帐!”
矿工们很快认出了这一变故的始作俑者——某位扛着鹰嘴锄的年轻人正站在门口,保持着一脚踹出的姿势。风雪在他的身侧呼啸而过,蓬乱的棕发被风扬起,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见到来者是醉汉们正要发作,这沉默寡言的废物竟敢闹事闹到他们头上来了。
“是平常没被教训够是吧?”
离门口较近的一名醉汉站起身,作势就要踹向克伦威尔。
“闭嘴。”
干脆利落的一脚,那名醉汉被原样踹回了他的座位上。
“你...!”
此刻矿工们才渐渐回过味来。
‘这小子,刚刚把酒馆的大门踢碎了?’
“你找我?”
年轻人缓步走到少女身前,将抓着少女手腕的那名矿工推开。此刻他一副剧烈运动过后的样子,浑身上下热腾腾地冒着气,蓬乱的灰发和不短的胡须上还结了冰碴子。
少女似乎是还有些害怕的样子,她畏惧地巴望了一下四周,发现矿工们此刻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克伦威尔先生...谢谢您。”
她向克伦威尔靠近了一步,牵起克伦威尔的衣角,怯生生地说道。
“我叫伊尔弥亚...我想求您帮帮忙...”
“别装了。”
“唉?”
少女抬起头,望向克伦威尔的脸。
震耳欲聋的音爆在酒馆内骤然爆发,年轻人手中的鹰嘴锄凿穿了大气,重重轰击在少女面部。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猛烈气浪掀翻了整个酒馆。
酒馆的顶部宛如被浮空战舰炮击了一般,石质的穹顶在转瞬间被击得粉碎,破碎的石块四散而飞,而在那些快速飞向空中的碎片中,少女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那边的佣兵,把你的剑给我。其他人,有多远跑多远。”
年轻人保持着将鹰嘴锄击出的姿势,上衣已因猛然隆起的肌肉而破碎,只残留着几缕挂在他精壮身躯上的残布。
而其他人还未从这巨大的变故中反应过来。
“啧。”
克伦威尔皱了皱眉头,死死盯着空中倒飞出去的那道身影,缓步走到已经吓呆了的一名佣兵的身边,一把夺走了他腰间的佩剑。
“啊...好疼啊。”
空中传来少女的抱怨,寒风呼啸着,破碎的石块不时落回地面,在被细雪覆盖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而银发的少女若有若无地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克伦威尔,脚踩着飘落的雪花回到地面。
随后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快速落回地面,红着脸,用手捂住自己的裙摆。
“变态。”
她对着克伦威尔嗔怪道。
“你看到了吧?”
回答她的是年轻人迫近的剑锋。
“啊啦啦...我不想和你打的。”
伊尔弥亚叹了口气,目光流转,望向四周东倒西歪,惊叫着逃窜的乌合之众。
“没想到高贵的前勇者阁下,大名鼎鼎的克伦威尔大人,竟然跑到了这样的地方当一名矿工呢。”
她打了个呵欠,数个幽蓝的法阵在她的身侧浮现,克伦威尔斩出的长剑便如同陷入泥沼一般停滞,而前勇者的动作也同时慢了下来,如同大剧院中的剧团演员一般滑稽。
少女歪着头,一蹦一跳地绕过直指面部的剑锋,一边叹着气,一边在克伦威尔那渐渐收缩的瞳孔的注视下来到他的身侧。
“唉...你们人类真是...就算发现我是谁了,就不能审度时事,好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吗?居然还想...”
扑哧——
伊尔弥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可置信地微微低头,望向腹部,闪耀着寒光的长剑从她的腹部破出,鲜血的殷红正在她的衣装上蔓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侧后伸出,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脖颈,她能感受到身后那躯体的强壮与炽热,以及透体而过的剑刃带来的冰冷。
与此同时,她面前的那名“克伦威尔”正在缓缓消散。
“咳..咳咳...你是怎么...?”
伊尔弥亚似乎是被鲜血所呛到,又似快要被克伦威尔箍到窒息,虽在努力挣扎,声息却渐渐微弱。
“啧。”克伦威尔皱眉,他手中的长剑并没有刺穿肉体的实感。
“切,演一会嘛。”
见年轻人皱眉,少女不再“挣扎”,捂着嘴咯咯了起来。
克伦威尔拔出剑,脚下一踏,如闪电般向后退去。
“啊啦啦,不应该是这样的吗,邪恶的魔女大意轻敌,结果被勇者大人手刃,故事里不都是这样的吗?”
少女撇着嘴,从身上取出了一个皮质的水袋,其上的破口还在往下滴着鲜红色液体。
“空间魔法?”
克伦威尔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是的哦。让你的剑刃刺入空间的夹层,再在水袋里刺出。演得很逼真吧?”
少女随手将手中的“水袋”丢入虚空中,随后稍微正色地望向某位前勇者阁下。
“虽然早有预料,可你刚才是怎么摆脱我的时间牢笼的呢?”
她眨巴着眼,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你们人类,有见过时间魔法吗?”
“不过是预想过会有这样的魔法罢了。”
“啊,你们真的是...被害妄想症太严重了啦。”
“这是生存的必需。”
克伦威尔持剑而立,冷眼望着眼前的少女。
“报上名字吧。”
“噗,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少女生气地跺跺脚,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克伦威尔。
“自顾自地袭击人家,还问人家名字...”
“报上名来!”克伦威尔怒喝。
“呵。”伊尔弥亚的语气冷了下来。
少女微微眯起眼,端详着眼前这油烟难进的年轻人。
“是圣殿的第247号协定,是吧。”
她叹了口气,轻微地抬起手。
呼——
克伦威尔紧绷的身形一下动了,剑光闪动,将袭向他的飓风劈开,四散的风压劈裂了地面,在地上形成了深深的Y字形沟壑。
还未等年轻人看清魔女的下一步举动,沉重的打击便已从四面八方袭来——风、雪乃至月光与尘埃,天地间的一切都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向克伦威尔袭来。
巨大的破空声与爆鸣声接连不断,年轻人所站的山坡被不断的攻击掀起的尘埃所掩埋。
而少女百无聊赖地维持着这等同于整支分舰队炮击的打击魔法,打了个呵欠,随后将自己的魔力扩散到了更大的地方——安库提的居民们猛然发现,月亮的光失去了,夜空被幽深的阴影所吞没,似乎有着什么可怖的天灾正在酝酿。
“嘛...247号协定我也看过。发现未知的魔神时,应当在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实施观测...并将任何可用的信息交予圣殿相关人员,记录并传达至正在作战的其他前线军...”
少女顿了顿。
“然而即便如此,在经历了三千余年的抗争之后,七十二柱魔神仍有超过一半未被记录,克伦威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山坡上的烟雾散去,少女缓缓降下,找到了深坑中奄奄一息,躺成了大字形的克伦威尔。
“我其实很仰慕你呢,勇者大人~”
她将裙子理了理,再随手将年轻人身下的泥沙硬化,枕着年轻人鲜血淋漓的手臂,躺在了他的身侧。
呼——
少女朝克伦威尔的耳边吹了口气。
“因为任何看到我们的人,都死了哟。”
“咳...要杀就杀...”
“唉,我可没说我要杀你。”
少女暂停了在云层中酝酿的可怕术式,让它保持在击发的边缘。
“可是你一上来就想杀人家,我不得已才稍微动了真格的...我是想找你做朋友来着。”
她探过身,双手托腮,手肘支在克伦威尔的胸膛上,认真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前勇者阁下。
“上面那个术式是古代魔法,叫做星落哦。就是天上的星星全部掉下来啦——虽然是用魔力模拟的星星,但是只是把这镇子夷为平地的话,这还是可以做到的...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明白?”
“我已经和圣殿无关。”
年轻人长叹了一口气。
“你太重了,下来。”
“不!”
少女托着腮,如好奇宝宝一般眨巴着大眼睛,细细地端详者年轻人的脸庞。
“嗯...怎么说呢,好普通哦。”
她又用食指蘸取了一点年轻人的鲜血,观察了成色后,又含入口中。
“啊,血统也好普通。好奇怪。”她砸吧着嘴说道。
“我从未说过我是勇者,我普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克伦威尔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
“啊,戳到痛处了是吧,哈哈。”少女玩味地看着克伦威尔。“被当成勇者培养了二十年,最后拔不出圣剑,真是有够好笑。”
“.....”
“好啦,说正事。要不要加入我的麾下。”
少女心不在焉地问道,手上却忙个不停。
“地位...金钱...力量...还是什么我都能给你...”
她的手指在年轻人的胸膛上画着圈圈,一个用鲜血绘制的术式渐渐成型,渗入了克伦威尔的身体。
“你倒是想得美。”
“不加入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来,叫一声主人。”
伊尔弥亚打了个响指,血色的奴隶刻印在克伦威尔的胸膛上浮现。
‘蠢货。’
前勇者阁下仍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嘴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作出了一个骂人的口型。
少女错愕,抬手轻点,将大量魔力注入了克伦威尔的身体。
“叫主人啊你。”
“做梦!”
克伦威尔咬牙切齿地说道,额头青筋暴跳,像是在进行着什么十分艰难的抵抗。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少女坐起身,又仔细地端详起了奄奄一息的前勇者阁下。
“这是血契唉,既然你的身体通过我注入的魔力活了下来,还接受了血契刻印,为什么还能抵抗我的指令?”
少女挥挥手,数十个色彩各异的,散发着微光的法阵浮现,有的在两人的周身环绕,有的径直汇入了克伦威尔的胸口或额头。
“那我换成精神控制和...唉...都不行??”
“啊...无所不能的魔神大人...咳咳...竟然连折辱一个无名小卒都做不到...”
“住嘴!”
伊尔弥亚气急败坏地捧起年轻人的脸,俯下身子,将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蹙着眉头,像是在感受着什么东西。
侵略性的精神力量刺入了年轻人的脑海,剧烈的疼痛让克伦威尔几近发狂。但克伦威尔的脸庞上却无半点痛苦之色,紧促的眉头反倒变得释然与解脱。
于此同时,伊尔弥亚的神情却渐渐变得呆滞,她开始发出恐慌的尖叫,挣扎着想要推开克伦威尔。
“你不是想要奴役我吗...来啊!”
意识渐渐模糊,前勇者阁下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勒住了伊尔弥亚,他怒喝着,将自己的力量逼向了极限,怀中的少女剧烈挣扎着,巨大的力量几乎撕碎了克伦威尔,紧绷的皮肤一寸寸崩裂,鲜血如涌泉般肆意而出。
他的身体一步步地走向崩溃,但却拖住了一秒又一秒...
‘这样的感觉,好疼,好熟悉。’
过往的回忆如落叶般飘过,克伦威尔想伸出手触碰,却一片也抓不住。
他想起了自己被祝圣为继任勇者的那一天,想起了圣殿冰冷的高墙,想起了自己始终无法拔出的圣剑,想起了那些逐渐由信任走向怀疑的目光...
他想起了那一天,一名小杂役轻松拔出了他无法撼动的圣剑。
‘原来,我从来就不是勇者啊...’
小杂役替代他成为了勇者,而他落魄地离开了圣殿,成为了遭人厌弃的欺世盗名之徒。
他突然想起了这熟悉的感觉。
‘在试炼之境中,你会以幻境的方式经历所有前任勇者遭受的磨难...这会对肉体与精神造成伤害...但女神的祝福会护你周全。我相信你,孩子...你就是那个人...你一定可以做到...’
教宗温言道。
每当进入试炼之境,他总被那些幻境一次又一次地逼向极限,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他已经在其中经历了无数次。
“你这家伙...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有勇者的意志壁垒!啊啊啊啊啊啊啊...”
恐怖的尖啸将克伦威尔拉回现实,他的视线早已被鲜血所浸染,他依稀看见,少女仍被自己死死箍在怀里,神色狰狞,克伦威尔知道,她正遭受着意志壁垒的猛烈反击。
“我不过是...一名失败者...”他喃喃。
两人到达了极限的意志骤然崩碎,失控的魔力汹涌而出,耀眼的白光快过了轰鸣,将安缇库的一切都就此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