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u...al...infero...!”
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塔底内炸响。地面上,破碎的石板战栗着,像是在地震一般。
那枚流淌着腥臭血液的干瘪眼球,死死地盯着克伦希尔与伊尔弥亚。
“不好!”克伦希尔强撑着要起身。
那血肉巨手咆哮着,数根碗口粗血肉触手甩过。
嘭——
沉闷得可怕的打击声。
克伦希尔只感觉思绪仿佛戛然而止了一般,他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
数秒的天旋地转后,他才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咳啊——”
伴随着毛骨悚然的咔咔响声,克伦希尔软软地落在地上,他勉力睁开眼,半边的视线已被鲜血染红。
那怪物依旧咆哮着,目光却不在他的身上。
“弥...咳咳...!”
克伦希尔想要喊,可一张嘴,便止不住地吐出鲜血。
不远处,少女无助地望向克伦希尔,挣扎着,想向年轻人的方向伸出手。
咕噜咕噜。
一根血肉触手,缠绕上了少女伸出的手臂,在伊尔弥亚的痛呼中,猛地将她从地面上扯起。
触手将伊尔弥亚吊到了血肉之手上,那枚有些烧焦了的巨大眼球前。
眼球旁的血肉蠕动着,生长出了一片薄膜,薄膜震动下,古怪的音节发出。
“witch...”
原本挣扎着的伊尔弥亚,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枚硕大的眼球。
“...Fiksigu ĝin...Oni povas transvivi”
古怪的音节响起,带有腥臭气息的血肉再次蠕动,粘液声不绝于耳。
噗。
是什么东西自血肉中脱出的声音。
一枚水晶,自那血肉大手中掉落。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碰撞声响。
‘是那枚空间水晶!’克伦希尔能认得出那掉落之物。
“伊尔...弥亚...!”
此时,克伦希尔终于挣扎着喊出声。
那触手径直将少女甩在了墙边。
“呜...”
伊尔弥亚忍不住痛呼了一声,随后惊恐地望着那蠕动的触手,它扯下了塔壁上输送魔力的金属管道,刺入了少女的手掌中。
“不...不要...”
少女凄厉的惨叫响起,狂暴的魔力发了疯般涌入她的身体。
“伊尔弥亚...!!”
克伦希尔咬着牙,支起身子,想要爬向哭叫着的少女,可终究只是徒劳。
动起来!
克伦希尔无助地望着少女。
她不断挣扎着,试着施法,想将这难以吸收的魔力释放出来,但咒语还未念出,已化作了哭喊。
动起来啊!
命运被他人所摆布的无助与悲哀,是如此深刻与令人心悸。
“给我动起来啊——!!!”克伦希尔发出了困兽般的嘶吼。
“咕噜?”
那巨大的眼球,缓缓转向了克伦希尔的方向。
在那里,站起了一名血人。
疫病已蔓延到了克伦希尔的半边脸上,原本被贯穿的伤口处,早已长满了不断跳动着的狰狞血管。
啪嗒——
腐败的右手,径直掉落在地面上,化作一滩血水,显露出其中寸寸碎裂的骨骼。
啪嗒——啪嗒——
蹒跚着,那血人一步步地靠近。
嘭。
沉重的闷响,克伦希尔再度被血肉触手抽飞,如破口袋般撞在什么东西之上,跌落在地。
‘我...’
弥留之际,克伦希尔呆滞地望着上方。
昏暗的世界,只有熔融的精金,在残缺巨塔的顶部发着光,构成如日全食般暗淡的圆环。
‘要死了吗...’
恍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在做着梦。
仿佛他仍站在圣殿的高台之上,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向圣剑伸出了手。
‘我为什么想要圣剑呢...’
克伦希尔自己也不清楚。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命定之人,将执掌圣剑,成为下一任的勇者。
他所有的所有,都是在为这目标努力。
不间断的残酷训练,所带来的肉体折磨也好。
每夜如梦魇般的试练之境,所带来的精神折磨也罢。
克伦希尔依稀记起,再苦再累,在圣殿中成长的那些日子里,他依然是感到快乐的。
被人所爱,被人所需要,被人所期待,籍此,他才感到自己是在真真切切地活着。
‘我想要的...’
克伦希尔,挣扎着将手伸向了圣剑,哪怕那只是弥留之际的幻梦。
“咳咳——”那血人奇迹般地再次有了声息。
‘...不是圣剑...’
梦中的圣剑,疯狂地抗拒着克伦希尔,巨大的压力仿佛直接挤压在克伦希尔的灵魂之上。
由不断腐败与生长的血肉所构成的右手,也在缓缓地抬起,它似是畏惧着什么般,不断抗拒着克伦希尔的动作,血肉不断溃烂,从右手上掉落。
克伦希尔的双瞳,缓缓由涣散变得清明。
‘...是...活着!!’
漆黑狰狞的骸骨间,克伦希尔看清了自己所握之物。
不断颤抖的右手,穿透了层层骸骨,抓住了那柄剑。
一柄银白色的朴素长剑。
“回应...我吧...”
气弱游丝的克伦希尔,断断续续地,对那柄剑说道。
就在这一刹那——
静谧的光芒,自长剑之上绽放。
就像茫茫黑夜中的月光。
......
“Fiksigu ĝin。”
拔出了贯穿少女手掌的输魔管道,将哭叫着的少女甩向地上的空间水晶后,那血肉巨手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眼球缓缓转动,望向那具漆黑骸骨的方向。
而这一刻,银白的剑锋,也到了。
那是横贯于黑暗中的,一道狭长而耀眼的银线,它将怪物的视野几乎一分为二,恍若天地间再无他物。
噗嗤——
震耳欲聋的怒吼响起,那怪物咆哮着,剧烈颤抖着,庞大的身躯如失去了平衡般,向后倾斜。
无数触手自那大手上伸出,如发了疯般,毫无章法地抽打着,将塔底的石板寸寸抽碎。
随后是第二剑。
明亮而狭长的剑光,刺破了那硕大的眼球。
更加可怖的咆哮响起,整座残存的巨塔都仿佛为之颤栗。
血肉巨手猛地挥过,在大气中拉出了剧烈的音爆,重重轰击在即将袭来的第三剑上,才使得那银白色的剑华为之一滞。
而那已血淋淋,却怎么也无法再生的眼球,才得以获得喘息之机,定睛看向来者。
在啜泣着的少女身前。
一人,一剑。
“克伦希尔...?”
伊尔弥亚微弱的声音响起。
她微微抬起头,尽管视线已被鲜血所模糊,但少女仍依稀看见,站立在自己身前的,那熟悉的背影。
“嗯。”
克伦希尔轻声回应。
望着持着剑的克伦希尔,那血肉巨怪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它向后退了退,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怎么?”
克伦希尔单手持着剑,望着那向后退却的巨怪。
“连势均力敌的决斗,也不敢么?”
银白的剑锋,持续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被那光芒照耀之处,克伦希尔的手上,身体上,溃烂如肿瘤般的血肉,如新春的雪般缓缓消融,露出了其下光洁的肌肤。
狂热的血液与魔力,在克伦希尔的体内奔涌着,滚滚轰鸣,奔腾尖嚣。
他闭上眼,清晰地感受着,那手中之剑带来的强大力量。
只是举剑,如临渊崖般的气势便从身周荡漾开来。
仿佛无所不能。
但克伦希尔此刻的内心却空明如镜。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不过让他勉强登临了传奇位阶。
而那巨怪,即使在爆炸中遭到了重创,残存的实力,依然达到了传奇位阶的顶峰。
敌强我弱。
呼——
克伦希尔开始缓步移动,与那巨怪对峙着。
‘眼球不是要害么...那...’
空气骤然一滞。
顷刻间,百剑斩出。
剑气所交织而成的风暴,迎上了难以计数的血肉触手。
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的碰撞声,带起数百道亮眼的火花。
‘不对...’
克伦希尔再出一剑,将袭向自己的触手斩飞。
‘手感不一样了...为什么这些触手硬质化了...’
他心头一凛,一剑抢攻。
银白的剑芒穿透层层触手,在那巨手形状的怪物本体上带起一道血花。
与此同时,克伦希尔感到,细微的魔力,自长剑之上,向自己传来。
嗷——
那怪物吃痛般怒吼,反击转瞬而至,克伦希尔身形一扭,堪堪躲过,尖锐的触手在腰间带起一道浅浅的血痕。
伤口上的血肉刚要溃烂,长剑上光芒一闪,那溃烂之处骤然愈合。
又是一记沉重的反击袭来。
克伦希尔躲无可躲,只好持剑格挡。
锵——
巨大的碰撞声下,长剑微微弯曲,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沉重的力量,使得克伦希尔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他脚下一错,再此抢攻。
噗噗噗。
精准的三剑,斩在了那巨怪的本体上,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
“明白了...”
抽身而退,斩开袭向少女的数根触手的克伦希尔,口中暗自呢喃。
在二十年的不间断训练间,早已练就了对战斗的敏锐嗅觉的克伦希尔,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对方的破绽。
就如山林间的蘑菇,拱出泥土的,不过是用以繁殖的器官。
真正的本体,是下方的菌丝。
在爆炸中烧焦的眼球,形态多变的触手,甚少攻击的本体...
克伦希尔回忆着两次战斗的历程,碎片化的信息,渐渐在脑海中组合。
“克伦希尔...!”
克伦希尔抽空望去,少女正用留着鲜血的双手,抱起那掉落在地的空间水晶,一瘸一拐地远离,渐渐脱离了那巨怪触手的攻击范围。
尽管疼得眼泪直流,但她还是蹒跚地慢慢走着。她回过头,冲着克伦希尔喊道。
“不要顾及我了!”
“好!”
见少女脱离了危险区域,克伦希尔眼神一凝,打法更加凶狠了许多。
灵活地闪过数十根直插而下的触手后,克伦希尔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那血肉巨手的一侧。
嗡——
古朴的剑刃嗡鸣着,仿佛在回应着克伦希尔升腾而起的热血。
“来啊...!”
璀璨的剑光拔地而起,而那避无可避的血肉大手,也终于裹挟着沉如山岳的强大力道,破空而来。
“让我们看看,谁能活到最后吧!”
......
“嗬——嗬——”
克伦希尔双手拄着剑,弓着腰,埋着头,粗重地喘息着。
倘若要拿什么形容,那么我们的克伦希尔阁下,此刻喘得简直像个坏掉的破风箱。
但喘得粗俗,总比不喘要好。
就像眼前几乎被剐成了碎肉的肉山,它已经没法喘了。
“嗬——奶奶的...咳咳...活了。”
克伦希尔罕见地再度爆了粗口,随后脱力了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而那古朴长剑上,皎月般的光芒渐渐暗淡,并最终消失。
一瘸一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扑通——
冰凉的温度在他胸膛之间化开,那是点点泪水。
“哎哟...哭什么。”
克伦希尔调侃道。
“我又没死。”
“我是疼的呜呜...”
倒在克伦希尔怀里的伊尔弥亚,呜呜地哭着。
“呜...呜...活下来了...呜呜呜”
“好了...好了...让我歇一会...”
‘苟延残喘’的克伦希尔轻拍着少女,他只感觉,伊尔弥亚再压一会,他保不住就真的挂了。
“我很重吗?”
伊尔弥亚抬起头,幽怨地望着克伦希尔,反问道。
黑暗之中,少女苍白的面容上,满满的柔弱可怜之色。
“嘛...不如说。”
克伦希尔长叹了口气,抱着少女,缓缓坐起身。
“得看看你的伤势...”
“嗯...”伊尔弥亚轻声答应。
......
少女的伤势不算太严重,看着可怕,但并不太危及生命。
双掌被尖锐的输魔管道刺穿,但那管道十分纤细,并没有伤到少女的骨头。
腹部、肩头被触手贯穿,但血已被魔力止住,或许是源头已被杀死,疫病的溃烂也没有进一步扩散。
反倒是少女体内的魔力回路,似乎受创最为严重,滞涩得宛若实质的魔力,滞留在了少女的体内,几乎使得魔力回路寸寸涨裂。
“...你的魔力回路...”
克伦希尔迟疑了一下,轻声发问,但伊尔弥亚却似乎不太在乎。
“没事...虽然没法吸收...但是等待它们自然逸散就好...”
伊尔弥亚轻轻收回手,扯了扯裙摆,脸有些红。
少女的裙装有些破损,而斗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有些衣不遮体的裙装下,白皙的大腿若隐若现,还有...
克伦希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赶忙闭眼。
“伊尔弥亚小姐。”
他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了一件绣着暗金色花纹的女式斗篷,递给伊尔弥亚。
“戒指里的遗物...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少女脸红了红,接过斗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好了...”
伊尔弥亚叹了口气,待到克伦希尔迟疑地睁开眼后,才从身后拿出了那枚空间水晶。
“那个怪物...大概是第三纪的人呢...”她轻声说。
“何以见得?”
“它发出的那些古怪音节...虽然直到最后我才反应过来...不过大概说的是第三纪的古代语吧...”
伊尔弥亚轻轻抚摸着那枚水晶。
“它说叫我修好这个水晶...”
“还能用?”
“当然。”
伊尔弥亚软软地靠在了克伦希尔肩头,将那水晶放在了两人之间。
“那个基座...是用来固定坐标的,在爆炸之前...注魔已经完成了...只要修好再激发就行了。”
“那...”
“我已经修好了。”
少女打了个呵欠,顿了一会,咬着下唇,缓缓地释放出魔力,操控起那颗水晶。
或许是释放魔力对于此刻的伊尔弥亚来说太过痛苦,少女一直低声呜咽着。
“先休息一会...”克伦希尔轻声说。
“不要...我没那么娇气...”伊尔弥亚低声回应。
“那...我去周围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捡的东西?”
“...也不要。”
“为什么?”
“陪我一会...弄好了再去。”
伊尔弥亚没有看着克伦希尔,但她颤抖的手,却缓缓牵上了克伦希尔,十指交叠。
“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