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是实在的夸奖,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平日间惯是爱捋着自己那一把精心打理的文人胡,对着他们这些小辈称赞多年前的自己又是多么年少有为。
只是即使以老爷子的阅历,大抵也猜不到艾尔海森这般遭遇有多么离奇。
探花郎名头倒是好听,兰台的职位看上去也只是比邓梓蜕的大理正低了半品。
但真要细究,二者差距却又远了去了。
前者是毫无实权,落得个名头好听的闲职,后者却是邓梓蜕及第之后,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争取而来的,实权在握,前途无量的要职。
但即便如此,邓梓蜕也没有半分轻视艾尔海森的想法,自己这位师弟的能耐,他也是知晓几分的。
“艾尔海森,本官想请你帮上一个忙,不知……”
“不能。”不等邓梓蜕把话说完,艾尔海森抢先拒绝。
笑话,能让邓梓蜕如此拜托他的事情,定然是麻烦事,他才不会看这一份单薄的师兄弟情谊就轻易当这一个冤大头。
老实人邓梓蜕脸上的笑意一僵,后续准备的一肚子好话卡在喉咙说不出,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巧这时有两名官吏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从醉花楼抬了出来,落在了正打算转身离开的艾尔海森眼中。
只是一眼,艾尔海森抬起的腿就放下了,眉头不自觉紧皱,目光落在那毫无生气的尸体上,
“你刚刚说要帮的,是什么忙。”
——
邓梓蜕是个少见的老实人,就连像艾尔海森这样的人,对他都没有多少意见。
可如今的朝廷,哪里又有这样的老实人的位置呢?
艾尔海森看得清,心中也了无抱负,自然不会在乎权力大小,官职高低。
可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呢?
世间哪一个读书人,不向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头顶盖上那顶乌纱帽,被旁人恭敬称上一句‘官老爷’呢?
世间又有多少读书人,不幻想出人头地,功成名就呢?
茶楼的说书人总是一展折扇,拍案笑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话用在朝堂之上自然也是同理。
自己这位师兄是王甫老爷子的得意门生,也称得上一名行得正坐得端的君子。
可正是这样的君子,往往最招小人妒忌。
他如今坐任大理正,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大理寺正,可以说是风头正好,前途无限。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件案子才会被有心人想方设法塞进他手中,要借这个烫手山芋毁了他。
——
“这些年你倒是学会变通了。”
也难怪邓梓蜕要求助于他。
如今邓梓蜕的处境算不得佳,说的不好听那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是他亲自下手查案,免不得暗地里有多少人使绊子。
与其如此,倒不如加入艾尔海森这个新秀探花郎。
自己这位小师弟的脾性他也是知晓几分,只要他肯,动起手雷厉风行,是个说一不二主,得他相助,定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本官就先行谢过。”邓梓蜕弯腰,拱手向艾尔海森鞠了一躬。
艾尔海森向来不喜欢这些文人虚礼,自然也是不理会。
“有空道谢,倒不如将你手中的卷宗交于我看一看。”
他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即使接过邓梓蜕递来的卷宗几眼扫完神色也没有半分放松。
就在昨日,醉花楼发生一起命案。
而死者,正好就是昨日间那揽着锦绣姑娘上楼而去的玉姓世子——玉雨来。
——
“尸体是今早打扫卫生的婆子发现的。”
邓梓蜕邀艾尔海森来了大理寺,方便二人商讨案件细节。
“据那位老婆子说,她今早照例打扫整座酒楼的卫生,怕打扰了贵客,于是将天字一号房留在最后打扫。”
“只是当她最后来到门前时,却闻到了一股被浓重脂粉香盖住的血腥味。”邓梓蜕手指点在卷宗上,摇摇头,“房门被人从里反锁,等她唤人来撞开门时,房内却只剩下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锦绣消失了?”艾尔海森摸摸下巴,垂眸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醉花楼消失了。”
“在窗台上发现了女子的鞋印,从痕迹新旧推算大抵是半夜离开的。”邓梓蜕补充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那位名为锦绣的女子无疑了。”
京城有宵禁,夜间除了打更人也就只有一小队巡逻的禁军,若是有心,自然能避开他们。
说完他却叹了口气:“可是我们对于她的下落却是毫无头绪。”
“庞大海他们问过了吗?”
“全都拷问过了,可惜没有一个人知晓锦绣的去向。”
艾尔海森抬眸,与邓梓蜕对视:“那就问些别的。”
——
万事万物之间皆由联系,只要能理解其中关节之处,自然就能寻到问题的答案。
所以,艾尔海森首先就去了关押庞大海的牢中。
“官爷,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个**到底藏在哪里啊!”
庞大海抱头蹲在地,一见到那身着官差衣服的人,他浑身的每一处肥肉都在疼。
这几天他是真没少挨打,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加起来倒是不输他这些年祸害的姑娘。
“不问你这些,今日我打算问你些别的。”艾尔海森使唤人端来一张木凳坐下,居高临下看向那吓得发抖的庞胖子,
“我问你,对于锦绣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
“锦绣不过只是个花名,就像是丁香翡翠蝴蝶那样,怎么好听这么来,”这位名为丁香的舞女是少见的大胆,“庞胖子那人没多少文化,又舍不得银子请书生代为起名,只得买了本词典自个儿翻。”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我入这醉花楼前本家姓丁,他就取名丁香。”
“咱们楼里有个妹妹善画,就取名为丹青。”
“至于锦绣,她本来是不叫这个名儿的。”
——
“她是中原人与胡族女子之后,”庞大海趴在地上,面对这位有几分眼熟的官老爷,不肯抬起头,“我只知道她父亲似乎是地方官员,但却并没有认下这个血统不纯正的私生女,只是支付了一笔钱财就打发了她们娘俩。”
“前些年她母亲病重,她为了凑齐母亲的药费,就将自己卖入了醉花楼……”
庞大海看着地的眼光闪躲,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
——
“其实嘛,我们之前并没有那么讨厌锦绣的。”名为翡翠的成熟舞女解释道,“虽然她生的好看,身段也是不错,但终究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毕竟她最初只是作为幕后住在醉花楼,并不接客。”
翡翠算是醉花楼中的老资格,平生不知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但即便如此,她也是摇摇头,面露惋惜:
“只是可惜,如果没有发生三月前的那档子事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今这副模样?
艾尔海森忽然想到了初见时锦绣姑娘眼中与常人不同的死寂与厌恶,于是看向翡翠,伸手掌心朝上,
“你且细说。”
——
“三月前,玉世子造访小店,一眼就相中了锦绣,想要替她赎身。”庞大海话倒是说的好听,“一个风尘女子,若是遇上贵人赏识,那自然是天大的幸事。”
“扪心自问,小人待她自像是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自然是盼得她好,才许她与玉世子相识,可谁知道她……”庞大海见这位官差年轻,想来是个未经世事好说话的主儿,也就活泛了心思,收了几份胆怯,绿豆大小的鼠眼滴溜溜转,“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了结她那条贱命,也就不必连累世子了。”
说罢抬手赏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痛骂自己。
“都是小人糊涂,小人该死啊。”
——
“那庞大海可真不是个东西!”翡翠啐了一口,哪怕是她这种下九流的舞女,也为之不齿,“若不是他从中作梗,锦绣哪里会被那个什么世子看上。”
“那姑娘性子烈,本是不从的。”翡翠抱胸,“可庞大海却是把她硬塞进了玉世子的手中。”
“女孩子家家,哪里有力气反抗那禽兽,”翡翠垂眸,叹了口气,“庞大海原想着她若是失了身,或许就愿意放下身段接客了。”
“现在想来,或许她就是从那时开始算计这一档子事了吧。”
在场的不少姐妹都记恨于被其连累,但扪心自问,在场又有多少人真心算的无辜呢?
这世道女子难做,可当日锦绣受苦,哪里又有一人向她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呢?
不都是和庞大海想的一样,心念自己平白多出一个强敌罢了。
——
艾尔海森没做过多的盘问,就出了地牢,轻松自在仿佛就像是去酒楼茶馆处听了一场说书人的评书。
“如何,有线索了吗?”邓梓蜕见他神情自若,自己却开始心急了,“那个锦绣究竟在哪儿?”
这也怪不得他,只是这案子着实棘手,不仅事关王孙贵胄,而且暗中还有人使绊子,皇上限了他时日要他抓住凶手。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窗外,已然是日落西山。
若是放在平日,他此时大抵已然回家吃上晚饭。
“有想法,但是不算明朗。”艾尔海森低头,指尖翻动今日记录上的卷宗,“我且问一句,出城可有人把控?”
“不必你问,这些细节我还是记得的。”
“从今早起,城门便加了人手,严格审查出城之人。”
“但知道现在,还没有捉到锦绣。”邓梓蜕摇头,神情凝重。
“出城之人中当真没有她?”艾尔海森又问。
“没有。”邓梓蜕肯定道,“且不提她到底有没有出城,要知道现在世道有多乱。”
“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只要踏出城门,怕是不消半个时辰就会被城外的那几股土匪抓走当压寨夫人。”
是了,以锦绣的遭遇,她定然是极为不愿遇到这种情况的。
所以,她应当是没有出城。
“你说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躲过全城搜查,消失的无影无踪。”
邓梓蜕思来想去,头皮快挠破却还是得不出结论,却听艾尔海森插了一句,
“若是她不必躲呢?”
“何意?”邓梓蜕困惑。
艾尔海森并没有当场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张京城地图展开,指尖顺着护城河画上一圈,
“若是死人,自然就不必害怕你们的搜查了。”
“我想,她或许在昨晚,就已经投河自尽了。”
——
得了艾尔海森指示的邓梓蜕立马下令下河打捞尸体。
而艾尔海森并没有等到打捞结果出来就已经离开。
这倒不是他太过傲慢有失礼数,而是因为天色已晚,期间邓梓蜕又忙着捉人,连盘点心都没给他端上来,他着实是有些饿了。
这个点,周师傅该是已经卖完烧鸡收摊,想必他是吃不上了。
想到这里,艾尔海森在路上顺手买上一盒糕点将就垫垫肚子,却在街道拐角处嗅到熟悉的烧鸡香味。
目光不自觉向来处望去,却见胡同中蹲着一名少年,手中拽着的纸袋子中装着的不正是周师傅家的招牌烧鸡吗?
那少年生的好看,长得一副女孩子家惯爱的风流模样,身上的衣料并非凡品,腰间系一对阴阳玉鱼儿,面上带笑,看上去倒是像个城中常见的富家公子。
少年一手扯下一只金黄喷香的鸡腿,自己却也不吃,倒是在面前一晃,香气远的连艾尔海森都闻到了。
而‘他’的面前,一只皮毛油光顺滑的大灰猫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