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害怕着什么东西。
四处黑暗无比,“黑”如同染料一般无边无际地向四周蔓延。
你做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没用的废物——
妈妈别这样说我——
爸爸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害怕——
害怕?
是谁在讲话?
在这黑暗中,是什么东西在说话。
好奇怪,声音好熟悉。
是那个小女孩的声音。
比起这个——
我现在要面对的是——
生理不适。人在用肉眼看到血腥画面时,时常会感到恶心不适、心跳加速、胃液上下翻腾。这是因为那种场景激活了神经迷走、神经中枢一类的东西,触发了应激保护机制。
烧伤的疤痕虽然不容易触发这种感觉,但是还是会的吧?比较人们可以把烧伤的疤痕和火灾联系起来,联系火灾中那种窒息感而感到不适便想离开这个带着疤的人。不?这种说法有点问题,直接点说就是“排异”。
正常人的皮肤不会带有太多太明显的疤痕,如果一个人皮肤完全和正常人不同,但是其他部分与正常人无异,会触发“恐怖谷”吧?米老鼠之所以有意设计成四根手指,是因为五根手指更恐怖吧。
中国旧社会有一种乞讨骗术叫“采生折割”,其中有一种形式是这样的,把动物的皮毛缝于常人肉体,成为一种非人无兽的怪物,这种人造怪物竟然还可以被利益放大、丑陋也是赚钱的工具吗?人们一边恐惧着怪物,一边向怪物乞讨的饭碗里投钱,他们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成为那个样子。
暗自窃喜,并以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着。
与此同时,怪物也在我们处着的这个世界上生存着,挣扎着,怨恨着。
那个怪物——
简直像人一样——
你——
是怪物——
“很美哦,小玲。”
一般人都会认为烧伤的疤痕十分丑陋。
那是来自生理本能的厌恶感和排斥感,不可否认。
可是小玲脸上的疤痕竟然是一只蝴蝶的形状,十分的不可思议,蝴蝶翅膀对称而明晰可辨。
只不过这是一只紫红的夹杂着些许肉触感的“蝴蝶”。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小玲正眨巴着眼睛,因为蝴蝶左右翅膀生成的地方恰好是她右眼的上下眼框和眼皮。蝴蝶的翅膀一张一合,看上去就好像是要翩翩起飞了一般。
“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当你眨眼睛的时候,感觉那只‘蝴蝶’在飞舞一样?”
“嗯,看上去确实是这样,总之很不可思议吧?我烧伤的疤痕。”
小玲起身,我看着那“蝴蝶”渐渐飞离于我。
“嗯,确实很不可思议,不过如果是在小玲身上的话也就不奇怪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小玲疑惑地歪着脑袋,向我发出提问。
“因为你看吧,你一直就是很特别吧?家里开着旅馆、长相很出众、成绩也很好……诸如此类的……”
“才没有……”
“连烧伤的疤痕的这么好看。”
话刚刚说出口,我就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了,我刚刚还有之前在讲什么啊?人家给我看她的伤疤,肯定是想借此博取同情啊,我还在这一个劲地夸这夸那。
我一向不怎么会和人聊天,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差劲。
但是小玲的反应却让我很是意外。
“哦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讨厌我了。”
小玲像是放下心来了,然后把撩起刘海的手放了下来。手一放下来,那只蝴蝶便无影无踪了。
但是此时我的内部、我身体的某处好像却飞进来了一只蝴蝶。
不,那应该不是飞进去的,那是由一只丑陋无比、浑身恶臭粘液的毛虫羽化来的。
…………
……
…
1998年7月2日7:12 旅店
很快清醒过来了呢?
眼之所见的是被潮湿的水汽浸黑的天花板,整个房间散发着木料和水混合的味道。谈不上好闻,但是这种味道确实很让人怀恋的。
啊哈哈,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意外地睡的不错,可能是太累的原因吧。
看看手机。
“7点12分。”“消息的话,没人给我发,很好……”
起早了。
如果是学校里……我可能要中午才会起来呢,大学生的生活就是如此颓废呢。
我住的房间是设施齐全的单人间,虽然说这座旅店装修老旧,年久失修,但是设施还是齐全的。
就例如我房间里面出现的这台电吹风机,我正在独卫里对着镜子使用着。
“胡子没变长,头发挺长了,该剪。”
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着,翻弄着我的头发,话说有吹风机就是方便,是不是每个房间都配有呢?
话音刚落
“小艾~你有看见我的吹风机吗?头发湿漉漉的好难干哦!”
啊?
“等等等等。”
脚步声逼近。
“我想想哦!哦,我知道了在你房间里面!”
小玲直接打开了我房间的门,和半裸的我打了个照面,我手中正是小玲的吹风机。
难怪是粉色的吹风机,亏我还怀疑是不是来自于老板娘的恶趣味。
现在我反倒觉得自己挺恶趣味的,毕竟一个大男人只穿着一条内裤还拿着一台粉色的吹风机的模样真的很恶心。
即便如此,小玲还是斜靠在门栏边,一边扫视着我一边微笑着说:
“小艾成长了不少呢,这里原来是我的房间哦,借给你了~”
“饶了我吧……”
“为什么要把你的房间给我用呢?”
我一边吃着小玲给我做的早餐三明治一边说,小玲此时正在厨房兼柜台那忙活着。
腰间还系着粉色的围裙,上面有一个小白兔的图案。
“呃呃,因为其他房间都比较破旧嘛,就我的房间还算好的。”
“那你住哪里呢?”
“那当然是……隔壁的房间啦!”
小玲原地转了一圈,左手指向隔壁的房间,夸张的动作让人不禁笑得流出眼泪来。
“小两口一大早就这么亲热吗?嘿嘿嘿……”
声音洪亮的大叔,姜教授从他的房间出来了。
“早上好大叔!”
小玲元气满满地和大叔打了个招呼,但是大叔……呃,不,姜教授对“大叔”这个称呼似乎不是很满意,现在是满头黑线。
“呃,我看起来有这么老么……”
刚刚还声音洪亮的大叔现在却好像是蔫了一般颤颤巍巍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小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拿起了水杯轻轻地抿了抿,印着兔子图案的围裙依然没有解下来。
“早上好啦,教授,昨天晚上睡的好不好啊?”
“一般啦……你们俩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仓库清空出来给我住。不过还好,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也不少呢,这点苦头还是吃得了的。”
教授一脸淡然的样子,安逸地点了一根香烟。
“大叔,禁烟……”
小玲急忙劝阻着大叔,因为旅社是全木结构的,如果一个未熄的烟头不小心落到地上了那可不得了。
会烧光吧,像之前那次一样。
烧的一干二净。
“好吧好吧,谁让你叫我大叔呢?大叔就该被人嫌弃咯,大叔就应该滚去外面抽烟咯,哈哈哈,拜拜!”
教授笑了笑,起身,麻利地戴上了墨绿色的遮阳帽。把背包一甩,让它牢牢实实地和躯干绑在一起,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
“看来他现在没那么在意大叔这个称谓了呢?”
我话音刚落,一个墨绿色的遮阳帽从门栏那探了出来。
是教授,糟糕。
“早餐,哪买?”
“本来小玲可以给你做的,现在她休息了不行,你去码头附近买吧,貌似这个点王哥他家的包子铺还没卖完。”
“哦哦,王哥是吧,我走了。”
呼……
明明是个年纪不小的大叔了,行为举止还像小孩一样,真看不出来是个教授。
教授走后,恢复了只有我和小玲两个人在客厅的原状,窗外传来因为夏海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在那,时不时小玲会偷瞄我几眼,一等到我的目光与她发生交集,她就撇开。
“小艾,等下你打算去哪里?”
“去杂货店。”
“去那干嘛,你是想见阿哲吗?”
“不不不,我是去买速干油性颜料和刷子。”
小玲露出疑惑的表情,买这两样东西一般是为了装修吧?小艾是想给哪里装修呢?他也不是装修工呀。
“你……是想岛上找个做装修的工作吗?”
我偷笑着,本来想告诉这傻妮子的,看她这么呆,我还是不说了吧,到时候再告诉她。先忽悠一下她咯。
“啊对,我要在岛上定居下来了,不找份工作可不行呢?是吧,小玲。”
小玲一听到“定居”这两个字,不禁激动了起来。
“你是不读书了嘛?这样可不好哦,你要是这样我可不好向阿姨交代啊?”
虽然嘴巴上说着“这不好”,但是小玲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那就继续逗逗她吧。
“嗯嗯,因为我不是大四实习期了嘛,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学校很鼓励我们实践的,家里也很支持,祈儿岛的各位也是很欢迎我的,可能是要定下来啦!”
小玲很开心。她可能一直以来都希望可以留在岛上,亦或是她身边,她就是这么个粘人的家伙。
“嗯嗯,那是最好的,毕竟这里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呀,乡土情怀,乡土情怀!”
她满脸通红,十分地兴奋说着。
“哈哈哈,是的呢。”
“如果你定居了,一个人总不行吧?总要有人好好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吧?”
小玲这样说的同时还向我这边靠了靠。
真是个小女孩,心思真好猜。
“大概不行,看来得早点找个好妻子了……女仆也不错嘛。”
我一本正经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抚着下巴。小玲在一旁听着都要气炸了,腮帮子已然鼓成了仓鼠的模样。
“什么妻子……什么女仆!有我不就好了吗?小艾你真不懂少女的心思!滚滚滚,我家这里不欢迎你!晚上睡外边吧!看你不给狼叼去!”
她用力耸起了肩膀,双拳紧握,俨然一副小母老虎的样子。
“岛上没有狼!”
“讨厌!!!”
1998年7月2日8:32 『祈儿岛』环海公路
我走在被海风沐浴着的环海公路。
七月的风喧嚣无比,海风铺面。
腐烂的鱼虾味呵。
我凝望着码头的方向,灰色的水泥码头上是背着渔具包的渔民们,码头下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只破旧的小渔船,哒哒哒的马达声音不间断地响着,这是一种不令人愉悦的噪音,容易让人变得烦躁。
不过这种声音对于渔民们来说,就是一天美好工作的前奏曲。
“老王,走啦,今天风有点大呢……”
“好哩!这就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包子没卖完呢!有什么办法!”
渔民们相互交流着彼此的状况。
其中还有我认识的。
祈儿岛啊……
祈儿岛。向来以捕鱼而闻名,其出产的鱼子酱新鲜无比,肉质细腻,深受岛民和外来者的喜爱,一度成为祈儿岛的代表产品,称为“祈儿鱼子酱”。二十年前,由于工厂入驻带来了大量的工业废水,环境遭到污染,水质变差,鱼类减少,鱼子酱的产量和味道都下降了,小岛上的情况逐渐变得糟糕起来。
后来工厂倒闭,原厂员工失业后出岛打工,导致岛上年轻人骤降。年轻人嫌弃岛上的生活和工作,纷纷接伴出岛。而岛上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子和老年人了,还有废弃的工厂。他们过着简单而平凡的日子。
在这岛上,和废弃的工厂一起,将要逐渐消失。
我以前,也是那些小孩中的一员。小玲也是……阿哲同样……还有他们……
怀恋大家了。
大家还好吗……?
我把双手揣进牛仔裤兜里,目视前方。
杂货店在较远处的,另一个码头,距离还是很远呢。我记得杂货店的对面就是前往神社的长长的阶梯呢。
小时候常常在杂货店买完粗点心和弹珠汽水,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那条长长的阶梯上的呢。
去杂货店吧。
环岛公路一向是长得要命的,沿途望过去就是微光轻泛的海面和一条白线似的海平线。天气很好,没有云,阳光也慢慢炽烤着水泥的路基,散发出不亚于臭鱼烂虾的味道。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踩着我的帆布鞋尽量往道路左旁的山体的绿茵处走着。
没有行人伴与我旁。
只是偶尔有几辆运载着鱼筐的摩托车轰鸣而过。
不知道为什么很幸福呢……已经很久没有过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着呢。
能听到沙沙的树叶声和风鸣。
腥味很重的风。
和被暴晒散出热气的环岛公路。
好幸福,真想这样永远走下去啊。
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为了小玲你,还有大家。
大家都会好好的。
一定。
蝉叫了起来。
当我将要走到神社阶梯下的石板前时。
夏蝉发出长长的刺耳的鸣叫
神社么?
我踏上石板,还是那种以前那种令人怀恋的厚实感呢。
右边是阿哲家开的杂货店,岛上唯一的一家,什么都卖。
左边是神社的阶梯,从石板直上至鸟居。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是没什么人的。
可是,现在那坐着一个人。
会是谁呢?
哦。
是我很熟悉的人。
她撑着白色的纸伞,身着红白色的巫女服坐在那。
银白色的发丝在一束束从树叶间投下来的阳光下耀眼得惹人注目,让人移不开眼。
五官像是造物主创造出的完美物一般,精致而美丽。
肌肤宛如白瓷,白净无杂。
修长的手指梳了梳额头的发丝。
眼帘抬。
唇轻启。
我望向那深邃的眼瞳。
树叶依旧沙沙作响。
“你回来了。”
熟悉而平静的语调。
我笑了笑,双手从裤兜里抽出。
是的。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