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苼去凉州之前,整个尚书府第愁云惨雾。父亲终日长吁短叹,只有八字常挂嘴边:“福兮祸兮,时也命也。”
毕竟凉州并非什么福地洞天,那里经常发生战乱,好在大辰的骁勇大将军景时蕈镇守凉州十余载,才没有让战场的硝烟弥漫到金镶玉裹的帝都。如今维苼离开绮罗丛到凉州撰写史实,记录战况便是献帝下的旨意。
维苼九龄一场发热无法发声,自此体弱多病。他唯好修撰经史,以承父亲旧业。但其为人固执,坚持字符其实,连献帝秋狝毫无所获也笔记翔实,父亲从中说项也无法。
不是第一次被下面子的献帝,无奈听取宰相的纳谏,把他派往凉州磨练心性。
路途遥远,山水迢迢,身边的小厮们聊着北周王景时蕈,吹嘘她有多么凶神恶煞,玉面修罗,贴在门上消邪化煞,能治小儿夜啼。连起行前父亲也是再三叮嘱不要开罪景时蕈,保命要紧。
其实,维苼见过一次景时蕈。
在她最后一次离开帝都的时候,举国相送。
那时景时蕈刚长开,眉宇之间便是一股遮不住的英气,战靴蹬着矫健英勇的追风赤兔马,一身劲装潇洒利落。
彼时她刚立誓:此生镇守凉州,无诏不还,无战乃婚。
后来,凉州的捷报接二连三地传来:火烧昂州,勇闯剑门关,血战朗州,三擒匈奴王……
辇到凉州,将军府已有人来接风洗尘,盛情款待,等景时蕈练兵归来时已晚霞满天。
出乎意料的,经年的战火洗礼并未让她变得暴戾无常,沐浴更衣后的景时蕈出水芙蓉,换了身素白的窄袖剑袍,面容沉静,礼貌周到。
除却她带回来的属下。
崔参将道:“司马太史?哪个司马?被处以宫刑的那个司马吗?”
此话一出,将军府便有人笑出声来。
凉州地大物博,却远离帝都,偏偏景时蕈又手握七十万大军,深得民心,为朝廷所忌惮。每次拨发军饷都是一场拉锯战,还不时会有人攻讦凉州,帝都防备景时蕈却又不得不依靠她打仗,和她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自然为她打抱不平,也对帝都那些只会舞词弄札的酒囊饭袋极其反感。
景时蕈闻言不禁蹙起了眉头,眼风一扫,那些下属便顿时噤声。
这时,维苼的近身小厮晓风朗声道:“没错,就是那个为李骑都说情而遭受腐刑的司马。”
西汉时的骑都尉李陵因寡不敌众而降敌,天子震怒,唯有司马迁为其说情。但最后李陵还是被诬陷导致全家被杀,司马迁也因为诬罔罪名而受宫刑。维苼手势中暗藏机锋,明晓者不言而喻,在场的武将们面面相觑。
“如此,日后便有劳司马太史秉承先贤的实录精神,不虚美,不隐恶。”
维苼对上景时蕈波澜不惊的眼眸,莞尔颔首。
景时蕈看出维苼是个恭敬撙节的人,她便也叮嘱属下退让明礼,有应尽量满足。
一来她不想与帝都交恶,二是想让维苼尽快编完史书早些回朝。
万万想不到,不过一旬便出事了。
景时蕈端坐于位,严肃冷峻:“说吧,你们二人大打出手所为何事?”
下首的维苼呷了一口茶,也在倾听缘由。
原来晓风在凉州一直找不到上好的宣纸,便询问将军府的人哪儿有上好的文房四宝,侍女谨遵嘱咐自觉送上。晓风原先是维苼的伴读,自是一眼看出呈上的说是敲冰玉屑也不为过,当即欣然接受还付了钱,只是侍女没敢收。
话到此处,还是一片和谐。只是晓风在把一堆纸团扔掉时,被路过的费将军看到。费将军认为他奢靡浪费,却又争执不过巧言善辩的晓风,便出手教训了他一顿。
要知道一张上好的宣纸几近凉州百姓一月的口粮了。
看着晓风脸上的伤,景时蕈微微一叹,勉力挺直腰板:“费将军,晓风是跟随司马太史从京城远道而来,由奢入俭难,有话好好说,何必苛求?而你身为将军,却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本王罚你领二十军棍,你可服气?”
费将军虽然大大咧咧,但她素来敬服景时蕈,此刻便愧怼叩首。
“至于晓风……”
维苼身边的小厮适时把他写好的话呈交给景时蕈。
上面的字鸾翔凤翥,可见其主人胸藏锦绣:今日之事,是我御下不严,管教不善。我与晓风愿替景家军写家信半年聊表补偿,并保证此事断不会再发生。
景时蕈看向面带歉意微笑的维苼,在得知不会耽误对方事务后应允。
景家军有许多士兵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俗客,他们的家乡远在帝都,托人写信又舍不得花钱,难得的军饷大部分又寄到了家中。只有凉州一些识文断字的夫子偶尔会帮忙写份家书。
他能注意到这一点,看来这人确实有在深入凉州,了解景家军。只是不知此人用心是良苦还是不良。
奄奄黄昏后,景时蕈在书房与一众将领商量完军务,便送他们出门。
路上,费将军仍有愤愤不平:“那司马小子花嘴骗舌,什么‘御下不严’,说到底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分明是他自己奢侈成性,这上好的纸还不是给他备的!”
所以在背后说人长短是不行的,拐角便看见树叶掩映下粱栈上驭风襟般的维苼。
“……”
其余将领们忍俊不禁,费将军也涨红了脸。
一身袢延锦袍的男子恍若未闻,踱步而来,行至跟前递出一瓶药物和一张纸条:用餐时见将军眉目疲惫,偶有恍惚,应是有伤在身,现下还未开战,多半是旧疾。这瓶祛露膏是别人送的,有淡疤止痛之效,将军可试一试。
当真是……细致入微。
景时蕈接过:“多谢。”
维苼颔首过后拂开过往的花木,隐到深院中。
将领们一拥而上,围绕景时蕈,费将军首先道:“这司马太史这么好心?大将军,是否要末将请军医来辨明这药是否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