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时蕈握紧药瓶,摇头。
出了门的将领们还在津津乐道,大将军难得收下男子的东西,还不辨明这药是否有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两口呢。
而此时的景时蕈在房内从枕头底下拿出一瓶药,打开后散发的药香与维苼的那一瓶一致。不一样的是,前者的药瓶上画着朝生暮死的蜉蝣,后者则描着浴火重生的凤凰。
这是帝都里天潢贵胄才有的药膏。
她褪去衣衫,右肩后方几道疤痕如同蜘蛛网错根盘结,这是她生擒匈奴单于时所受的伤。
她边涂药边想:难道他出帝都前就备着药了?我是否不该如此风声鹤唳,行明珠按剑之举?
窗外月华流转,均匀地抹在了厢房的朱棂上。
“公子,晓风知错了,我再也不乱涂乱画乱扔纸团了,您身子骨也不好,能不能明日再收拾啊?”
景家军听说有人来代写家信,纷纷来报名,光明日就有百来个,毕竟已经到了喝腊八粥的光景了。
饶是维苼也被这个数量惊到了,故连夜准备尺素和磨墨等。
维苼看着晓风打架的双眼,让他安歇他又不肯走。晓风蓦地看到一幅凤凰浴火图,栩栩如生,每一片羽毛都焕发着熊熊燃烧的生命力,是在维苼身上难以看到的勃勃生机。
“公子,你丹青妙手,这几日怎的只画凤凰啊?”
维苼笑而不语。
维苼的一手好字受到好评,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用语也不遣词造句造作矫情,反而恰到好处地写出每一位士兵将士的绵绵乡思却又哀而不伤,甚至有些热血硬汉在听到书信内容后悄然落泪。晓风也凭借自己诙谐俏皮的文字给士兵及其亲属带来些许慰藉。
久而久之,他们也与景家军多数人混熟了。维苼久病成医,有时也会替一些有老毛病的将士们抓些药送给他们,就连费将军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
景时蕈也乐见其成。
变故突发,是在次年的初岁青阳。
西乌进犯楚城,快要攻破防线了,等维苼知道消息后景时蕈已经整装待发了。
我也去。
晓风替维苼传达的意思让景时蕈皱紧眉头,还未发话,被留下来的费将军没好气地说:“去什么去!大将军是去打仗,你以为是结伴去花阶柳市啊!如今战事吃紧,可不是平常的嬉笑打闹,别到时候还要大将军分心来照顾你。”
维苼见景时蕈应付一笑,匆忙策马而去,紧追了几步,把手上的赭赤大氅交给了景时蕈的贴身侍卫。
费将军见状,不禁道:“舞文弄墨的就是矫情,战场血热,哪儿有空……你家司马太史不会爱慕我家将军吧?”
晓风默默摇头,他家公子可是有婚约在身,而且谁不知北周王难以婚嫁。
近来洪涝侵袭,百姓收成大大减少,楚城也被殃及。西乌多年休养生息,兵马充足,钱粮丰沛,打起仗来士气澎湃。加上西乌起兵突然,楚城猝不及防,连连败退,几次几欲失防,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带领援军赶到的景时蕈,让所有军民振奋了精神,吹角连营,跟随她杀出城外。
不到半年,硬是把西乌人打退至境外。
楚城有一地方叫田都,背靠重山,三面环水,地势狭窄,易守难攻。西乌的大批军马在此地施展不开,更别说排兵布阵。且此地距离西乌营地甚远,积粟运输不便,西乌人渐渐力不从心。而景时蕈竟凭着不多的军粮在山中与其耗战数月,虚而虚之。
郡丞誉不绝口:“不愧是我大辰历古所无的第一勇将,对我朝各地地形竟如此熟稔。”
景时蕈摩挲着那件赭赤大氅,晦涩的怔然埋进昏黄不定的松明炬中。
就在受降西乌的当天,使节回慝狂笑:“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稳操胜券吗?”
使节撞剑自刎的污血溅在凉州加急送来的战报。原来西乌只不过是调虎离山的弃子,南晋早已率领主力军队,奇袭凉州。
景时蕈怒张凤目,气血汹涌。追风赤兔扬蹄嘶鸣,黄沙飞扬,骑兵紧随其后,其余将领带着步卒后续跟上。楚城的众人恭送永远冲在第一线的景家军,心生敬佩。
可是凉州早已被南晋包围得水泄不通,维苼也被困在里面。
他鸿雁传书凉州缺粮断水,朝廷的布帛菽粟才迟迟到来。那时驻守凉州的仅有残兵三千,他本可独善其身,但他还是选择留下来。他将精米和宅邸悉数留给将士们养精蓄锐,自己则与百姓们陋巷单瓢,连晓风都穿上铠甲奔赴沙场,他们铁了心共赴生死。
南晋遣出精良的弩车,万箭齐发,锬戈在后,带来一片腥风血雨。往往还未短兵交接,凉州兵便已死伤大半。费将军就是为了护住经验不足的晓风,而中箭身亡。生死存亡之际,维苼下令拆屋伐木建造投石器,弹射的每两块巨石上牵扯着一块铺天盖地的红布。红布盖住大部分始料未及的敌人,踩踏、误杀等意外便悄然发生,更遑论巨石翻滚,火矢燎布。
敌军伤亡惨重,转攻为守。
维苼在城墙上看到曾经拿司马迁类比自己的崔参将也倒在了血泊中,满身狼狈的他也不复往日风华,手指紧紧嵌入掌心。
好在景时蕈七曜便到达凉州,战神出现的那一刻,维苼听到举城欢呼。当他看到敌人仓皇逃窜,韬戈卷甲,心里便放下一块重石而后坠入沉沉的黑暗。
此时已是六月徂暑,维苼卧于草席上却是冷汗不断,浑身发抖,还发着高烧。景时蕈前来看望时,他却睁开了眼。
“守住了吗?”他目光迷迷怔怔,是连日的守城执念令他在梦中也在念叨。
早有人跟她讲,许是压力又或是刺激让他恢复了声音。景时蕈点头:“保住了。”然后又添了一句“谢谢你”。
维苼闻言放松了紧绷的臂膀,大好男儿瞬间红了眼眶,但他好似没发现,反而只盯着她看:“上次一别不过半年,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