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夸张一点就是皮包骨头了。
景时蕈眸光闪动,拿出大氅抚着暗纹:“这绣样,可是你当时送我药瓶上的凤凰?”
维苼无力地闭了闭眼,表示肯定:“只是你一直不肯用我送你的药。”
“因为我不是凤凰,也不能是凤凰。”
维苼愣了愣,恻然而笑。
“下次给我画只青鸾吧,一只专门给人写信,绘出楚城舆图和锦囊妙计,给黎民带来福音的青鸾。”
维苼又呆愣须臾,而后展颜:“好。”
他得到的终于不再是客套疏离的微笑。
这次的仗虽然打赢了,但景家军却是元气大伤。军营里遍地哀号,军医忙得汲汲皇皇,不敢停歇半刻,病好的维苼也在打下手。
晓风面色凄然地来到景时蕈面前伏地谢罪,长跪不起,景时蕈扶起他:“战场上,生死有命。费将军救你,这是她的职责,不管是凉州人还是帝都人,都是我们景家军保护的大辰百姓。”
她的声音冷硬坚定,带着毋庸置疑的冷静,面上看不出一丝悲伤。
但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出来散心时却遇上了同样睡不着的维苼。
“闭上眼全是血肉模糊,已经好几晚没睡好觉了。”
略带无奈的话让景时蕈了然地笑笑,把他带到后山,给了他一根棍子,趁着月色教了他几招后让他进攻。
维苼手持铁棍,踟蹰不前,景时蕈双手负背做好起势,示意他尽管来。
他笨拙地用棍往前戳,被景时蕈灵巧地躲过,还顺势挨了一脚。
堪堪稳住身形后,对她的身手有了一定了解,维苼才静心回想她教的招数,开始有模有样地使出来,但是都被景时蕈一一闪过。他累得大汗淋漓,心中不知是羞恼还是兴奋,最后就是抡着棍棒乱挥,精疲力尽后便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景时蕈坐下来时不要说呼吸急促了,青丝都没乱几根:“我第一次上战场杀人的时候,舞了一夜的枪。只有当我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的时候,我的脑袋才能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得不说,确实很有效。难得累出汗水的维苼很新奇,甚至觉得有些过瘾。
待气息清匀起落后,他在夜色中问:“你第一次上战场还未及笄吧?”
景时蕈自嘲一笑:“是啊,我离开京城时还尚在豆蔻……”
她是献帝的千金,生母却是低贱婢女。母亲承恩后却独自逃离了青琐闼,为了不受别人欺负,哪怕三旬九食,母亲也要从小送她习武,即便她天资聪颖也一再被母亲要求藏拙。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献帝还是找到了她们,发现了景时蕈的武术天分。她被带走秘密培训,条件是不得打扰母亲的生活。
这在宫里算不上秘事,但她却终日被皇家贵族提防攻讦,她不堪其扰,舍弃皇姓毅然远走凉州。甚至为了安他们的心,不与权臣显贵联姻,立下那番誓言,等同嫁杏无期。
“其实我从未患有哑疾,那都是我装出来骗他们的。”景时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笑意,好像在为自己能骗过那些老奸巨猾的君臣而意气扬扬。
维苼九岁时随长辈进宫赴宴,期间他误闯了潘华池,当时的太子见有不速之客气愤地把他推进池中。无人敢帮忙,只有路过的荣平长公主告知了来寻他的母亲。
母亲把他救上来,却惊厥沉进了冰冷的水里。
醒来后的他不仅要承受了丧母之痛,不能报仇雪恨,父亲的太史之责竟也不能履行——太子储君的言行不能有一丝污点。
尽管献帝狠狠处罚了太子,那也是出于作恶被人抓到把柄的立场。
形容尚小的他,在刺骨的凛冬末年明白了宫闱里俱是巧言令色,也不能说真话,索性不再开口,免于虚伪充斥于耳。
景时蕈挑眉,不解风情地问:“你是在与我比惨?”
维苼咳笑道:“我是在安慰你。远离虚假之地,一心投入到保家卫国中,对你来说可谓美事。”
他们都不是耽于红尘中那一点爱恨情仇的偏执人,在这个看似偌大宽广实则羁束良多的时代,他们能坚守本心已是难能可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无需顾自怜。
她深以为然,也往后躺下,眉目松缓:“所以我很少委屈,何况朝中也不是没有我的人。”感觉到身旁人的惊诧,难得生起一点不服之心,“否则宰相为何偏偏派你来凉州?还不是他知晓你心性澄明,会真正帮助凉州。”
她又不傻,朝中无人,她光有一身武力和虚名也是枉然。
维苼想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丞相,哑然失笑。
养兵休息的这段时日,景时蕈凡事亲力亲为,选任将领,安顿亡兵,慰问忠烈家眷,忙得焦头烂额。维苼提出帮她分担,省事宁人,反被怀疑撰史不上心。
他微微一笑,拍拍手让人推她进里帐歇息。始料未及的景时蕈哭笑不得地被“叛变”的下属强制休憩,看着与将领们相谈甚欢的维苼,无奈且安心地闭上了眼,嘴里不禁嘟囔了一句“管家婆”。
这样堪比赌书泼茶的相处时光,只道世间寻常,却偏偏世道无常。
这天是春浴日,是深闺女儿都可出门踏春的好日子。景时蕈处理完军务后忽然发现,好像从来都没带维苼好好看看这北疆风光,思虑再三决定问问他今日有无闲空出游。
刚步入院子,候在廊下的晓风便急急走来:“景将军,我们老爷来了。”
书房中,司马尚书把茶杯轻放于桌面,看着哑疾痊愈却默不作声的儿子。许是泮林革音,人也健壮了几分。
“你还在怪为父懦弱?”
此问一语双关。
其一,当年母亲驭凤骖鹤,身着期服的他瞪着猩红双目在漫天大雪中要血闯禁宫,企图以死为母亲鸣冤。但一个黄毛小儿怎抵得过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壮丁,他最终还是被父亲幽禁于后院。
其二,当年与南晋一战,他放飞数只鸿雁却音信全无,最后他与凉州百姓共进退,以死威胁父亲才得到迟迟的粮水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