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那女娃子没?新搬来的李寡妇,啧啧,那身段儿…”
“可不是么,水灵得紧,可惜了…”
门廊藤椅上,李火旺听着农妇的闲言碎语,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僵了思绪。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三个问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
记忆的最后画面,是玄牝——不,是李岁——用命换来“将相首”的援手。他捧着那三个冰冷的泥人,沉入对李岁的思念…然后,一切就糊里糊涂地坍缩了。
“大娘!这里是大梁?还是大齐?!”他猛地站起,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利。
“小女娃说啥胡话咧?”大娘像看疯子一样瞥了他一眼,“这不就是大唐?”说罢,摇着头快步走开。
大唐?既非大梁,也非大齐?
李火旺下意识去摸下巴,触手是光洁细腻的肌肤,没有一丝胡茬的粗粝。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悸。
他猛地向后抓去——空了!铜钱剑、脊髓剑、紫穗剑…所有依仗,连同那件浸透血与煞气的道袍,都消失了!身上只有一件陌生的青色粗布长裙,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异样的不适感。更要命的是胸前那两团沉甸甸的累赘…
“季灾…季灾!” 他在心底疯狂呼唤,试图抓住那根最后的稻草。泥牛入海。
“娘!我洗好啦!能出去玩吗?”一个脆生生、带着点 撒娇意味的童音从身后的草房里飘出来。
李火旺猛地回头。
一张脸撞入眼帘。
那张脸…那张属于上官玉婷、却早已刻进他灵魂深处的脸!
“岁岁?!”李火旺的声音瞬间拔高,尖锐得破了音,“不!不可能!李岁…玄牝死了!你是谁?!坐忘道?!” 几乎是本能,他的右手死死捂住左眼皮,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只要这东西一动,他就捏碎自己的眼珠!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没有兵器的最后反抗。
“娘?”顶着“李岁”脸的小女孩困惑地歪着头,看着母亲怪异的姿势,“你捂着眼睛干啥呀?”
“滚开!别以为没了剑我就治不了你们这群蛆虫!巴虺的力量还在我骨子里!”李火旺厉声嘶吼,踉跄着后退。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片冰凉——非罡呢?先天一炁呢?体内空空荡荡,一丝一毫那曾搅动风云的力量都感应不到!他此刻虚弱得像刚被剥了壳的虾。
“娘…你不要岁岁了吗?”小女孩的嘴角撇下去,那双酷似李岁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水光潋滟,带着一种能轻易刺穿最坚硬心防的委屈和依赖。
这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李火旺的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和混乱。
“谁是你娘!坐忘道!滚!滚远点!”他几乎是咆哮着,转身拔腿就跑,将那带着李岁面容的呼唤狠狠甩在身后。
“娘!等等我!娘——!”
“哈…哈…”李火旺扶着村口一颗粗糙的老槐树,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鬓角。长裙下摆绊得他几次差点摔倒,这具身体孱弱得让他绝望。
“乱了…全乱了…” 他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白皙纤细的手。变成女人…法宝尽失…还能用坐忘道的幻术解释。可先天一炁呢?那如同他生命本源、七轮心素核心的力量,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哟嗬!这不是村口俏寡妇李娘子嘛?怎么跑这儿喘上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几步外响起。
李火旺眼中寒光一闪,想都没想,拧身一记手刀就劈了过去!动作是修真者搏杀的本能,可惜这具身体的力量和速度,大打折扣。
“哎哟喂!小娘子好大的脾气!”那人怪叫一声,敏捷地跳开。
李火旺看清了那张脸——狗娃?!但皮肤光洁,哪还有半点白癜风的影子?
“狗娃?!”李火旺失声。
“狗个屁!”那人揉着差点被劈中的肩膀,一脸晦气, “小寡妇消息挺灵通啊?连老子小名都知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操!曹家八代单传!”
“呵呵呵…”李火旺发出低沉压抑的笑声,眼中是疯狂的火焰,“曹操?这名字还是老子给狗娃取的!哪来的老曹家!坐忘道!让我看看你皮下有几张脸!”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积蓄起全身力气,猛地朝“狗娃”扑去!
“操!疯婆娘!” “狗娃”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一个追得状若疯魔,一个逃得抱头鼠窜。狭窄的村道上尘土飞扬。
最终,李火旺力竭了,双腿一软,蹲在地上大口喘息,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碍事的裙角。
“他妈的…坐忘道…跑得倒快…”
“呼…呼…说了…你曹操爷爷…行不更名…用得着骗你?” “狗娃”也累得够呛,扶着墙喘气,但比李火旺好得多。
“呵…呵…”李火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那你怎么知道我姓李?有本事…说出我全名啊?”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
“李若水!全村谁不知道新来的俏寡妇叫李若水!老子犯得着打听你?” 狗娃没好气地嚷道,眼神里带着对“疯子美人”的惋惜和一丝后怕。
李若水?!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火旺混乱的思绪。李火旺?李若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假的!都是坐忘道的把戏!” 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
“不…这是真的…”另一个微弱却更根深蒂固的声音在低语。
“不…不行…我得…我得问…”他语无伦次,随即又猛地顿住。“万一…整个村子…都是坐忘道布下的天罗地网呢?”失去力量的七轮心素,又变回了那个在迷惘泥沼中挣扎的可怜虫。
“你到底在发什么癫?” 狗娃也被他这神神叨叨的样子弄懵了,“坐忘道坐忘道,你亡夫叫这名儿?”
“季灾!季灾!!”李若水不再理会狗娃,跌跌撞撞冲向村外那条浑浊的河流。
“季灾!你的心蟠要死了!出来!出来啊!!”她对着奔流的河水嘶喊,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最终被哗哗的水声吞没。没有回应。只有冰冷的河风,吹得她单薄的青裙紧贴在身上,透骨的寒意渗入骨髓。
河面上映射的是一个清丽柔婉的俏寡妇,她有着一张线条柔和的可爱鹅蛋脸,微微瞪大的杏目和皱起的柳叶眉更为她增加了忧愁的气质。
“身份…被换了?腊月十八的手段?”一个念头闪过,随即被她自己否定。“不…不可能…先天一炁的消失…这触及了天陈国的根本…我是七轮!谁能无声无息夺走我的本源?”
饥饿感、寒冷感、还有那几乎将他灵魂撕成两半的迷惘…这些早已被力量屏蔽的凡人苦楚,此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鹅卵石滩上,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叶子。河水的呜咽,恍惚间变成了童年小溪的潺潺…杨娜在岸边的笑颜…游戏的喧嚣…
“娘!娘!你在哪儿呀!岁岁害怕!”
“娘!快回家做饭吧!岁岁饿啦!”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哭腔。
“别嚷…别…”李若水无意识地呢喃。
“娘——!!!”
那声呼喊仿佛直接在李若水的颅骨内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失聪!与此同时,整个世界的声音陡然放大了百倍!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清晰得如同利刃刮过耳膜,河水奔流的咆哮冲击着意识!
“啊!”李若水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狂跳不止。
“感官…被强化了?难道是…”*一个狂喜的念头攫住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将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掀开!
剧痛!尖锐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剧痛!
但下一秒,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粉白色甲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新生的组织覆盖、硬化…数息之间,完好如初!只有残留的剧痛和指尖微微的湿润感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巴虺!巴虺的力量还在!!”她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燃烧的火把。
“娘?”那个小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解, “你手里那个…白白的小片片是什么呀?”
李若水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的小女孩。阳光勾勒出那张稚嫩却无比熟悉的脸庞的轮廓。理智在尖叫:玄牝已死!这是冒牌货!是陷阱!但心底最深处,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娘”,却像钩子一样扯着她记忆深处最柔软、最疼痛的角落——李岁走失时的无助。
她终于能仔细看清这个自称“岁岁”的孩子。不过四五岁模样,却已会因担心而独自跑出来寻母。
“你…到底…叫什么…”李若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
小女孩困惑地眨巴着那双酷似李岁的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娘亲为何变得如此陌生,但还是乖乖回答:
“诸葛岁啊。”
轰——!!!
“诸葛岁”三个字,如同九天玄雷,狠狠劈在李若水那 早已摇摇欲坠的认知壁垒上!
诸葛岁?诸葛?!
我亡夫是谁?我又是谁?
巴虺?季灾?
李火旺…是谁?
无数矛盾的碎片——记忆、身份、力量、情感——像被砸碎的琉璃,带着尖锐的棱角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疯狂搅动、碰撞、切割!
“啊啊啊啊啊——!!!”李若水再也无法承受,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掐进发根,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嚎叫里,是足以撕裂灵魂的迷惘和痛苦。
“分不清!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啊!!”
时隔经年,历经磨难、登阶、成神、牺牲…他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在迷惘深渊里挣扎嘶吼、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绝望少年。
小小的诸葛岁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彻底吓懵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怯生生地、带着哭音解释道:
“娘…我爹叫诸葛渊,你是李若水,我是诸葛岁呀…你跟爹吵了架,才说自己是寡妇,带我来牛心村的呀…”
诸葛渊…夫君…
李若水…我…
寡妇…吵架…牛心村…
最后一块名为“李火旺”的基石,在这荒诞不经却“逻辑自洽”的童言面前,轰然崩塌。
河水依旧奔流。风依旧吹过芦苇。一个名叫李若水的寡妇,抱着头蜷缩在河滩上,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尖锐刺耳的、无法理解的空白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