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啊…”
李若水陷在门前的藤椅里,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这已是她雷打不动的午后习惯。藤椅吱呀轻响,像在嘲笑她此刻的安宁。
“三天了…”她眯起眼,望向刺目的日头,思绪却穿透了这虚假的天穹,“大梁…还撑得住么?”回去的念头像烧红的针,日日刺着她的心。然而这重历史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住,挣脱不得。
河边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每日,她踏着同样的路径,对着那浑浊的河水呼唤季灾的名字,声音从嘶喊到低喃,最终消散在风里。毫无回应。她甚至尝试过骗人,试图榨取一丝微末的“非罡”,却像对着空气挥拳,徒劳无功。至于先天一炁?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感应不到,仿佛那曾搅动风云的力量只是她漫长疯癫中的一场幻梦。
“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个陷阱。”她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也遮住自己眼中汹涌的挣扎。这牛心村的炊烟、鸡鸣、邻里的闲谈,都带着一种让她心悸的、甜腻的平静。她怕自己沉溺其中,忘了大梁的尸山血海。
“娘!我出去玩啦!”诸葛岁的声音像只欢快的小雀,扑棱着翅膀撞进她的耳膜。
“嗯,当心些,莫叫人骗了去。”李若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知道啦!牛心村的叔伯婶婶都是好人!”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在大梁…我在大梁…我在大梁…*
李若水在心中反复默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心素那足以扭曲现实的心想事成之力,此刻如同石沉大海。先天一炁不是被藏匿,而是彻底湮灭了。这具身体,这个身份,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将她与过往的力量彻底隔绝。
“呵…救诸葛兄的大齐?”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那抹苦涩几乎要溢出,“连大梁…都回不去了…”她挪开遮眼的手,动作迟缓地站起身,像是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再去河边一次…最后一次…
“哟,李大姐,又去河边‘问仙’啊?”那贱兮兮的嗓音准时响起,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李若水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曹操那张嬉皮笑脸立刻凑到眼前:“诶,李大姐别这么冷淡嘛!”
“滚开。”
“偏不!今儿个我就跟定你了!”曹**皮赖脸地跟上。
“跟个寡妇走一路,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你?”
“嗨!我曹操在村里啥风评?虱子多了不痒!再说了…”他后半句含糊地咽了回去,目光在李若水清丽的侧影上飞快地扫过。
李若水懒得理他,径直走到河边。浑浊的河水无言奔流。
“季灾…你人呢?”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水声吞没,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脆弱。
曹操抱着胳膊杵在一旁,心里直嘀咕:“多好的一个人,偏生是个癫的…”他靠近李若水,并非全然是无聊。自打这俏寡妇搬来的第一天,那张精致得如同画中人的脸,那眉梢眼角的清冷,还有偶尔流露出的、大家闺秀般的仪态,就像小钩子似的,把他那颗俗人的心勾住了。可惜她深居简出,那天她突然发疯般跑出来,他鬼使神差就跟了上去。那次“偶遇”,不过是他蹩脚跟踪的暴露罢了。
单论美貌,曹操或许会知难而退。真正让他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的,是后来。他看见诸葛岁哭着在街上找娘,心知这李寡妇又“犯病”了。他带着小丫头寻到河边,看到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那个总是带着疏离感的优雅妇人,此刻蜷缩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像只被遗弃的猫儿,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眼眶通红,细长的柳叶眉痛苦地蹙着,无声诉说着天大的委屈和无助。诸葛岁扑过去抱住她时,她爆发出压抑的痛哭。那一刻,曹操几乎要冲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却被小丫头那小小的身影钉在原地。他苦笑,唾弃自己的庸俗——他爱慕的是这副令人心折的皮囊,却无力,也未必真心,去接纳那皮囊之下汹涌的疯狂。
“他妈的季灾!废物点心一个!”李若水猛地从河边站起,低声咒骂,像是对着空气泄愤。
“回了。”她头也不回地对曹操说。
“成,我不跟了,省得污了你的清名。”曹操扭过头,一屁股坐在河滩上,声音闷闷的。
“…莫名其妙。”李若水蹙眉,似乎瞥见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旋即抛之脑后。
她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踱步。这该死的平安与美好,像温热的蜜糖,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侵蚀着她的意志。不止一次,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滋生:或许这里才是真的?大梁…才是那场疯狂的噩梦? 不!她狠狠掐灭这念头。大梁再疯,再血腥,再是地狱,那也是她的地狱!是真实的地狱!这里的安宁,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娘!”一个小小的、炮弹般的身影猛地撞进她怀里,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哎哟,”李若水被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轻轻点了点诸葛岁的额头,“姑娘家家的,稳重点。”
“嘿嘿!”诸葛岁仰起小脸,笑容灿烂得晃眼。
李若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玄牝之前的岁岁…也是这样可爱得让人心尖发颤啊…
“娘你说啥?”诸葛岁眨巴着大眼睛。
“没什么,”李若水压下翻涌的情绪,牵起女儿温热的小手,“走,娘陪你逛逛。”就当是…给那个没能好好感受人间温暖的李岁,一点迟来的补偿吧。
“卖泥人咧!捏得可像嘞!”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传来。
“娘!我要看那个!”诸葛岁兴奋地指着泥人摊,小脸放光。
“泥人…”
“我是玄牝。大梁司天监,玄牝。”
冰冷威严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李若水颅内炸响!
“爹…我恐怕…早不是你的李岁了…”
“司天监,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监天司所立,就为今日!”
“爹…我真的…不是李岁了…”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娘?!”诸葛岁感觉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随即被松开。她惊恐地看着娘亲痛苦地抱住头,身体筛糠般颤抖。
“啊啊啊啊啊啊!!你到底是谁!!”李若水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指甲深深陷入发根。
“娘!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啊!”诸葛岁吓坏了,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扑上去,紧紧抱住李若水颤抖的身体,小小的手臂用尽全力箍住她,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脸,拼命想望进娘亲那双被痛苦和混乱淹没的眼睛。
“娘!我就在这!我是岁岁!”
“岁…岁岁?”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呼唤,像一束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了李若水脑中疯狂的迷雾。她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眼前泪眼婆娑的小女孩,身影竟与记忆中那身着宽大红袍、顶天立地的司天监玄牝诡异地重叠…又分离。
“走…我们去看泥人。”李若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摊开空无一物的右手,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诸葛岁的小手。
“娘…你没事吧?”诸葛岁的声音带着哭后的鼻音,小心翼翼。
“没事!娘早就好了!早该好了!”李若水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坚定。
泥人摊前。
“伯伯,我能学捏泥人吗?我想给娘捏一个!”诸葛岁仰头问。
“小娘子,你娘在旁边这位夫人吧?你买一个,伯伯给你捏得一模一样!”小贩笑呵呵。
“唔…好吧。”诸葛岁有点小失望。
“好嘞,十文钱。”
李若水木然地掏出铜钱递过去。小贩手指翻飞,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眉眼温婉的“李若水”泥人便递到了诸葛岁手中。
“娘你看!像你!”诸葛岁举着泥人,像举着稀世珍宝,在阳光下快乐地转着圈。
李若水看着女儿纯真无邪的笑脸,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
岁岁开心就好…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岁岁…”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嗯?娘?”诸葛岁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如果…娘是说如果,”李若水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你要离开娘一百六十年…等你回来,你…还会认得娘吗?”
“当然会啊!”诸葛岁的回答干脆利落,仿佛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百六十年…很久很久啊,”李若水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久到一个人…可能都变成鬼了。你还会认…这个丢下你一百六十年的娘吗?”
诸葛岁的小脸瞬间变得无比认真。她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李若水,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我是爹和娘生的!爹娘就是我的天!我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会不认得娘!就算娘丢掉我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记得娘!一定找到娘!”
李若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破碎。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冲刷过苍白的脸颊,迅速浸湿了胸前的衣襟。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尘埃里。目光死死盯着诸葛岁手中那个小小的泥人,它仿佛在眼前扭曲、变形,最终与玄牝临死前捧在手中的那三个冰冷泥人…彻底重合!
“怎么…怎么止不住…”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破碎,双手徒劳地抹着脸颊,“这世界…怎么能这么好…怎么能…这么像真的…”
大梁的李岁,也曾这般乖巧懂事,惹人怜爱。可在那吃人的世界,再纯真的灵魂也会被扭曲、被重压,最终化作顶天立地却也伤痕累累的司天监,为了那个疯狂的世界燃尽了自己!唯有经历过那地狱般的真实,才知眼前这虚幻的安宁,甜美得多么令人心碎,多么让人…想要沉沦!
“娘!”诸葛岁惊慌地扑过来。
李若水再也无法支撑,猛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小小的女儿死死搂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诸葛岁肩头的衣衫。
“娘?脸都哭花啦,不好看了…”诸葛岁稚嫩的声音带着心疼,小手笨拙又轻柔地擦拭着李若水脸上的泪痕,然后也伸出小小的手臂,轻轻回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谢谢…”李若水将脸埋在女儿稚嫩的肩头,破碎的声音闷闷地传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虚假温暖的贪恋,“…真的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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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