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牛心村和平的一天。村口的李寡妇李若水陷在门前的长藤椅里，午后暖阳慵懒地洒在身上，她却像陷在无形的蛛网中。
“啊，天气真好啊…”她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指缝间漏下的光线有些晃眼。
“娘，我要出去玩了！”诸葛岁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
“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骗了~”李若水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柔和。
“才不会被骗呢！村里的大家都是好人！不会欺负岁岁的！”
李若水坐起身，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触到那冰冷的斩骨刀柄，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丝紧绷感悄然放松。
“都六天了啊…”她低声自语，望向村外连绵的山峦，“大梁…还等得到吗？”叹息轻不可闻。家里存粮见底，尤其肉食告罄。这几天她全靠巴虺那点残存的力量上山“狩猎”——拔一枚指甲，换一头野猪。效率尚可，剧痛也成了维系她与过往那点真实感的锚。
但最近，连这痛楚带来的清醒也敌不过和平的侵蚀。惰性像温水，一点点泡软了她紧绷的神经。使命悬在远方，归途渺茫，联系司命季灾的努力石沉大海，她被困在这甜美的囚笼里，连挣扎都显得徒劳。她起身，走向村里的小道，思绪在“如何登阶”与“何处买肉”间来回撕扯。
“钩子…钩子…找到了！”肉铺的幌子映入眼帘。
“老板！猪肉怎么卖！”她扬声问道。
“你…你要…要…点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应。 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费力地弯着腰，从低矮的铺子里钻出来，阴影瞬间笼罩了李若水。
李若水抬头，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整个人僵住了。
“你…是不是姓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诶？你…你…咋知道…我…我姓高？”屠夫老板一脸愕然。
“高志坚？”
“嗯…嗯…俺叫…高…高志坚。”他老实地点点头，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举止奇怪的俏寡妇。
“你…是不是皇子…”话到嘴边，李若水猛地咽了回去，摇摇头，“…不，没什么了。”
高志坚眉头皱得更紧。这位李夫人，村里都知道她有些“癫”，可今天这问话，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给我来两斤瘦肉吧。”李若水定了定神，掏出钱袋。
“好嘞。”高志坚动作麻利，刀光闪动，一块上好的瘦肉被剔出。
“不用找了。”李若水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油腻的木案上。
“不…不…不…不可以的！”高志坚像被烫到，慌忙把银子推回去，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俺…俺不能赚…赚黑心钱！跟…跟俺聊…聊天…是免…免费的！”
“那好吧，”李若水收起银子，“那再给我添点肉。”
高志坚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将一只猪蹄膀利落地分解，包了足足一大包递给她。
“那个，高志坚啊。”李若水抱着沉甸甸的肉，目光却飘向远处虚无的某一点。
“怎…怎么…了…了吗？夫…夫人？”高志坚被她空洞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万一，”李若水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有一天有人跟你说，你要当皇帝了…你会怎么想？”
“啊…这…这样啊…”高志坚更懵了。
“嗯，就是那种天天吃一百零八道菜，坐拥天下的皇帝。”
“当…当皇帝…好…好啊…”高志坚挠挠头，憨厚地咧嘴一笑，“当皇帝…能…能拿金刀子劈猪肉！”
李若水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眼神依旧飘忽：“那如果我说，你一定要当个好皇帝呢？要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乐的那种好皇帝。”
高志坚脸上的憨笑消失了，他沉默片刻，粗糙的大手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 “这…这样的…的话，我…我是不会…不会去做…皇…皇帝的。”
“为什么？”李若水终于收回目光，右手支着下巴，手肘撑在油腻的案板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那张老实巴交的脸。
“因…因为当…当皇帝…要当…当好皇帝…，当好皇帝就…就要放弃很…很多珍…珍贵的…的东西。”高志坚一字一顿，说得有些费力，却掷地有声，“如果舍…舍弃了…那…那些东西，我也就…就跟死…死了没什么…区…区别了吧？”
李若水长久地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空洞的前方。那里仿佛有尸山血海，有金銮宝殿，有无数挣扎的面孔…最终，一切归于沉寂。一丝释然，甚至带着点少女般俏皮的笑意，在她嘴角漾开。她歪着头，脸颊的软肉被手挤得微微鼓起，那笑容甜美得有些晃眼。
“谢谢你啦，高傻子。”她伸出左手食指，飞快地、轻轻地戳了一下高志坚粗糙的脸颊。
高志坚的脸瞬间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后退一步，结巴得更厉害了：“李…李夫人！要…要洁…洁身自好啊！”
“嗤嗤，”李若水轻笑出声，抱起那包沉甸甸的肉，“戳你脸一下你都害羞啊？我只是…真的觉得这样太好了。你能认真回答我，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伸了个懒腰，抱着肉，步履轻快地走向家的方向。
放下肉，李若水的心却悬了起来。日头偏西，诸葛岁还没回来。
“怎么岁岁还没回来？会不会…”坐忘道的阴影再次浮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抓起斩骨刀塞进怀里，第二次踏出家门。
“你好，请问有见到我家岁岁吗？扎两个小辫，穿蓝布衫的小丫头。”她拦住一位路过的妇人。
“没见着啊？”妇人摇头。
李若水蹙眉：“这孩子…午饭都不回来吃了…”
“咦？李…李夫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哟！高志坚！”李若水眼前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见着我家岁岁了吗？”
“等…等等，李…李夫人…你…你家岁…岁岁长…长啥样？”高志坚急忙问道。
李若水快速描述了诸葛岁的样貌衣着。
“好…好的…我会帮你找…找的。”高志坚重重点头。
“那就谢谢啦~”
“不…不用谢…”
两人分头行动，李若水在村头巷尾穿梭，声音带着急切：“岁岁！岁岁！你在哪？！”
“李师兄？”一个轻柔的、带着点虚幻感的声音，仿佛贴着李火旺的耳朵响起。
“淼淼？！”李若水猛地回头，身后空巷寂寂，只有一道模糊的白影在墙角一闪而逝，似乎还伴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这又是…”她心头一紧。
“李火旺！你不会认不得老娘了吧？！”一道嚣张的红影猛地从她右侧掠过，带起一阵风。
“我又发病了吗？”李若水喃喃自语，带着一丝自嘲的冷静。
“不，李师兄你没发病。”那白影的声音再次飘来，接着，红白两道身影如同雾气般在她身边悄然消散。
李若水站在原地，脸上却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苦涩的微笑。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向身后那间朴素的院落。
“请问白灵淼在吗？”她抬手叩响了木门。
门内传来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张清秀、柔弱，带着点怯生生的脸庞探了出来，黑发如瀑，瞳仁也是纯然的黑。
“请问有什么事吗？”少女的声音温软，带着点气喘。
李若水看着这张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再次愣住。
“请问你是白灵淼吗？”
“是的，我是白灵淼。夫人找我有事？”黑发少女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神情复杂的美妇人。
“你…你有姐姐吗？”李若水的声音有些发紧。
“有的…你找我姐姐有什么事吗？”白灵淼更加困惑。
“又哪个倒霉蛋子找你相亲啊？！”一个泼辣响亮的声音从屋里炸开，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同样黑发黑瞳的少女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眉眼间带着一股子野性的狡黠，像只炸毛的狐狸，此刻正因美梦被扰而满脸怒容。
“二神…”李若水下意识地低语。
“哈？谁叫二神啊？老娘就叫二神！怎么着？”那少女柳眉倒竖，叉腰瞪着李若水，显然对这个称呼本身并无异议，只是不满被质问。
眼前的一幕，让李若水仿佛看到了那白色的倩影与红色的身影在她记忆的舞台上打闹嬉戏，只是褪去了那惊心动魄的异色，换上了平凡安稳的黑。
“啊…没啥…”李若水艰难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锁定了那位泼辣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她的手，悄然按住了怀中的刀柄。
“别用问句回答问句！”二神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走到李若水面前，带着审视的轻蔑。
“其实找你们也没什么事，”李若水强迫自己松开刀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就是…你们长得很像我的两个故人…”
“哈？那你怎么知道淼淼名字的？”二神显然不信。
“我猜的…”李若水看着眼前黑发的白灵淼和二神。那柔弱的身影，渐渐与记忆里白发粉瞳、背负着天残地缺与白莲教重担的圣女重叠。若生于太平，没有那些苦难，她合该就是这般模样吧？可爱，温柔，不染尘埃。
“这位夫人？你的脸色看着很差哦？”黑发的白灵淼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神里是真切的关心。
“淼淼…”李若水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家里人？”白灵淼眨眨眼，“都很好啊？爹娘身体都硬朗着呢…夫人您的故人也姓白吗？”
李若水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叫…白…”名字在舌尖滚烫，却吐不出来。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白灵淼那双清澈的黑眸：“算了。我的那位故人…长得跟你很像呢。她和你一样，一样温柔，一样可爱，一样体贴。”
“而且…而且…”她顿了顿，那句“和我结为夫妻”终究卡在喉间，化作更深的苦涩，“而且在我最困难、最麻烦、最…不堪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
刹那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即便他发病癫狂，给身边人带来无尽麻烦，白发粉瞳的她从未离去。
即便他屠尽白家满门，她眼中的痛楚也未化作对他的刀刃。
即便他在青丘被舞狮宫扭曲成怪物，是她第一个冲进来，用颤抖的手想要拉住他。
即便被地龙吞噬，在绝望深渊，她想的仍是牺牲自己，将他推出死境……
“即便如此，我也是和你出生入死的白灵淼。”记忆中那白发的身影，带着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淼淼…！”幻觉中的李火旺猛地抱住了那虚幻的白发身影。
幻觉中的白灵淼伸出手，轻抚他的头：“李师兄，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夫妻。”
“李火旺！你给老娘记住了！在这个世界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幻觉中的二神掀起红盖头，露出半张妖异的狐狸脸，长长的舌头在他脸上舔过。
“二神！”幻觉中的李火旺放声痛哭，“我一定会回去大梁救你们的！”
“不，李师兄你忘了吗？”幻觉中的白灵淼轻轻摇头，笑容带着诀别的凄美，“这里连心素都没有，这不只是另一重历史…”
“那这不是大傩？这是福生天？”
“再会了，李师兄。”
“不…不！”现实中，李若水猛地跪倒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紧接着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扑向眼前黑发的白灵淼，紧紧抱住她。
“真的…真的谢谢你…”她抽泣着，泪水浸湿了白灵淼的肩头。
现实中的白灵淼和二神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懵了。白灵淼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二神则瞪大了眼睛：“老妹！这…这不会真是个癫子吧？”
“夫人…您…您这是…”白灵淼试着安抚。
“我曾经…对我那位故人做了非常、非常过分的事…” 李若水抬起头，泪眼婆娑，“身边所有人都劝她离开我…可她依然坚持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黑发的白灵淼看着怀中妇人破碎的眼神，沉默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李若水的肩膀，将她稍稍推开一点距离，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既然这样，你们分开之后，你更应该向前走啊！”
“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最后选择离开…想必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活出她没能拥有的安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辜负她的心意，把自己困在怀念和愧疚的牢笼里？向前看！好好活着，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李若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年轻、认真、充满生命力的脸庞。那话语，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却缓缓地、艰难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作一个带着泪水的、释然的微笑。
“谢谢你，淼淼，”她抬手擦去眼泪，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平静，“我会的。我会…好好活在当下的。”
远处巷角的阴影里，一道朦胧的白影悄然显现，望着李若水离去的、似乎挺直了些的背影。她身边，一道模糊的红影抱着胳膊。
“我们走吧，”白影的声音带着欣慰的叹息，“李师兄…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红影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回头瞥了一眼那平凡的院落，最终与白影一同，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牛心村温暖的夕阳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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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