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低垂,厚重的雾气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沉闷的空气预示着山雨欲来。李若水刚在厨房忙完,便听到诸葛岁脆生生的呼喊:
“娘!要下雨了!”
“这就来!这就来!”她应声冲出,手忙脚乱地将晾晒的衣物收回屋内,总算赶在豆大的雨点砸落前保住了辛苦洗净的衣衫。
屋内,诸葛岁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几个泥塑小人:一个道士、一个生着两颗头颅的少女、一个罩着兜帽的神秘人,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呼呼呼~本道士今天就要收了你这妖魔鬼怪!”小丫头一手举着道士泥塑,一手抓着兜帽人,让它们在空中“交战”,嘴里还配着稚气可爱的台词。
李若水看着女儿专注而快乐的小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心底涌上一股暖流。她蹲下身,静静欣赏着这温馨的一幕。
不知不觉,她已在牛心村生活了一个月。这短短三十天,仿佛一场漫长的蜕壳。曾经那个动辄自残、沉溺于疯狂臆想、逼迫自己相信不可能之事的李火旺,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缓慢覆盖。生活变得如此简单——没有战火,没有阴谋,没有来自异界司命的威胁,没有龙脉的争夺,也没有诸葛渊。这里的一切都祥和得近乎失真。她有时会想,诸葛渊若生于这样的世界,该多好。他或许会是个才华横溢的清流官员,手持“天生我才”的折扇,挥洒着真正的正道文章。拯救世界那样的重担和残酷,本就不该压在他那样的人肩上。
“呼呼呼~小生今日便要赐予你此物~”诸葛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丫头正捏着一个书生打扮的泥塑,煞有介事地上下摆动,模仿着作揖的动作。
李若水对此已习以为常。这一个月,她已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村子的本质——它像一面澄澈的镜子,映照出大梁牛心村的影子。这里的人,那些曾在清风观共患难的“师弟师妹”,都以另一种完满的姿态存在:狗娃没有了白癜风,高志坚不再痴傻,白灵淼的白化病痊愈了,连那位曾给她糖吃、最终却被丹阳子一杵砸成肉泥的师姐,也恢复了神智,成了个笑容爽朗、手脚麻利的农妇,依旧喜欢给孩子们塞糖。只是…丹阳子的投影在哪儿?她一直未曾找到。
“娘亲!”诸葛岁见母亲起身,立刻扑过来,紧紧抱住李若水的大腿,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满是央求,“娘亲不要走好不好?陪岁岁过家家。”
“娘亲还有点事要解决,岁岁乖,在家玩,别乱跑,小心磕着。”李若水柔声哄道。
“不要嘛不要嘛!娘亲陪我过家家!”诸葛岁扭着小身子撒娇。
李若水无奈又宠溺地抱起女儿,用脸颊轻轻蹭着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
“呀!娘亲!好痒啊!”诸葛岁咯咯笑着,清脆的笑声填满了小小的屋子。
抱着怀中温暖柔软的小身体,李若水心中涌起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暖流——这是在大梁的李岁童年时,她因种种原因未能给予的亲密无间。那时的李岁是黑太岁,而她深陷疯狂与挣扎。此刻的安宁如此珍贵,但她深知,沉迷其中并非长久之计。这个世界的真相,她必须探查清楚。
孩童的精力终有尽头。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本就催人入眠,加上娘亲温暖安心的怀抱,诸葛岁很快便眼皮打架。
“呼…终于快睡着了…”李若水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掖好被角,理了理她的小衣衫,这才悄然起身离开。
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幕,敲打地面,绽开无数转瞬即逝的水花。河流的低吟与雨打枝叶的沙沙声交织成白噪音。柳枝在微风中轻摇。村民们忙着收衣避雨,炊烟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在空气中浮动。李若水撑开一把油纸伞,身着素雅的青色长裙,身影融入雨幕,在小镇的街巷间穿行,寻找着那尚未触及的谜底。
她左拐右绕,最终停在一条僻静小巷深处。这是她这一个月来唯一未曾踏足的地方。巷底,一扇门扉虚掩。李若水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门。熟悉的布局瞬间撞入眼帘——和清风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家具,连茶具都别无二致。院中石凳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丹阳子。” 李若水的声音冰冷,握伞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老人闻声抬头,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小姑娘找老朽何事啊?”
“一个普通老大爷,怎么会叫‘丹阳子’这种名字?”李若水的质问带着寒意。
“呵呵,小姑娘别激动,怒气伤肝啊。”老人捋了捋胡须,不疾不徐地道,“老朽自幼被一道士收养,他便赐了老朽‘丹阳子’这个道号,日子久了,也就当名字用了。”
李若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站在门口,任凭雨声敲打伞面。
“你现在…还喜欢吃猪油饺子吗?”她艰难地问出口。恨意翻涌——眼前这张慈眉善目的脸,与记忆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将人炼作药渣的恶魔重叠。但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老人。
“哦吼吼,”丹阳子笑了起来,脸上皱纹舒展,“小姑娘记得还挺清楚哈。”他缓缓站起身,“等老朽一会儿,我去拿把伞。”
片刻后,老人也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门口。“走吧小姑娘,我带你去看看孩子们。”
李若水默默跟在他佝偻的背影后,看着这个步履蹒跚、面容祥和的老人,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孩子们,你们认识这位姐姐吗?”丹阳子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前。屋内,十几个孩童正嬉戏玩耍。他们衣衫虽旧,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李若水在大梁或大齐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快乐——那种并非源于笑容本身,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满足与安然。
“是我错了么…”李若水心中涌起一阵茫然。
“娘亲!”一声熟悉的呼喊打破沉寂。只见诸葛岁飞快地跑来。
“岁岁,你怎么找到我的?”李若水惊讶地抱起女儿。
“是赵叔叔带我过来的!”诸葛岁小手一指。
李若水顺着望去,只见一位清俊挺拔的青年为诸葛岁撑着伞,斯文有礼。她一时竟想不起牛心村天残地缺中有哪位姓赵的。倒是一个跟在青年身后、探头探脑的农妇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李小姐,许久未见。”青年上前一步,拱手作揖,“诸葛先生托我向您问安,他甚为挂念,望您早日消气。”
诸葛先生…诸葛渊。李若水的心猛地一缩。此刻,她还未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的他,至少在找到归途之前。
“呀,李姐姐,你在这儿干嘛呢?”那农妇凑上前来,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皮肤却意外地白皙细腻。
“小满…?”她试探着唤道。
“怎么了李姐姐?”农妇爽朗地应道。
看着这张清秀却陌生的脸,李若水脑海中闪过的是那张覆盖着浓密毛发、总是一声声喊着“李师兄”的面孔。
“我…只是路过,听几个孩子说有位老爷爷常给他们糖吃,就好奇来看看是哪位好心人…”李若水掩饰道。
“哦,是丹阳子老先生啊!”小满恍然大悟, “他在这儿照顾了好几代孩子啦,我小时候也吃过他给的糖呢!”她语气里满是敬重。
李若水的目光转向那赵姓青年:“你是村长?”
青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我是赵五啊,李小姐。”
赵五…是了,牛心村后来正是交给他打理。在这个世界,他成为村长再自然不过。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奈却透着干练的青年,李若水感觉心中某处坚硬的壁垒,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雨不知何时停了。赵五收起伞。丹阳子也走了过来。
“那老朽这就先失陪了。”丹阳子温和地说。李若水点点头,目光掠过老人——就在刚才,一个顽皮的小童拽了拽他的胡子,他也只是呵呵笑着,转眼又把孩子们逗得开怀大笑。连岁岁都亲昵地叫他“丹阳子爷爷”。
雨霁天青,空气微凉湿润,温度宜人。
李若水却依旧撑着那把油纸伞,没有收起。
她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呢?
难道大梁大齐真的只是她臆想?她李若水,不过是与丈夫诸葛渊怄气,幻想自己成了个叫李火旺的男人去拯救世界?
不。巴虺的力量还在体内隐隐作痛。那份源自大梁的、充满痛苦的力量本身,就是那个世界存在的铁证。这个世界,不应有如此深刻的痛楚。
她放不下这把伞。仿佛只要一松手,无形的冷雨便会再次落下,淋湿岁岁,淋湿大梁和大齐土地上所有挣扎求生的生灵。
“李姑娘,”赵五的声音平静响起,他直视着李若水伞下那双疲惫而执拗的眼睛,“是时候该放下了吧。”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诸葛先生并非存心惹您不快,他也深为懊悔。”
诸葛先生…诸葛渊…
李若水的思绪变得滞涩。放下?她不懂。或许诸葛渊能给她答案?或许…就像当年在大梁面对阴阳斗峔时那样,他给出的,只会是令人遗憾的答案?
最终,李若水只是沉默地撑着那把伞,牵着小小的诸葛岁,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缓缓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