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外面的天气真的很好哦,真的不和岁岁出去玩吗?”诸葛岁的声音像只雀跃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李若水耳边。
李若水却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间,将自己囚禁在短暂的黑暗里。
“到底…要怎么做…” 低语在膝间闷闷地散开。
由奢入俭难。从那个浸透了绝望与疯狂的世界,骤然跌入这片平和安宁,简直如同在深渊中攀爬时,身下的荆棘突然化作了柔软的云朵。刚被黑暗噬咬过的灵魂,一时间竟无法承受这刺目的光明。
“简直了…” 她感到一种荒谬的疲惫。答案,或许只能在那个人身上寻找。
脑海中,那袭白袍的身影再次浮现——高举老黄历,声嘶力竭地呼喊:“忌司命现世!” 那画面如此清晰,带着灼人的热度。她将头埋得更深,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从心底弥漫开来。这个世界的诸葛渊…还是他吗?或者,只是一个顶着相同名字、相似躯壳的陌生人?
“娘~陪我玩嘛!娘~” 衣袖被轻轻扯动。诸葛岁这孩子平时很懂事,此刻却像块甩不掉的小年糕。
“岁岁…别吵娘,让娘安静一下。” 李若水无奈地抬起头,伸手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头发。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立刻咯咯笑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泥捏的书生娃娃——那眉眼轮廓,李若水一眼便认出是诸葛渊的模样。
“要不然…现在就出发吧…” 一个念头突然破土而出,带着决绝的意味。她猛地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衣裙,开始收拾床铺。
“岁岁,咱们回去见你爸爸。”
“诶?真的?!” 诸葛岁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闪烁着纯粹的喜悦,亲爹的地位在此刻展露无遗。
“我回去要爸爸买很多很多糖糖吃!还有泥巴,铜钱剑~!” 小丫头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铜钱剑?” 李若水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铜钱剑…她想起李岁还在她肚子里时,就对那些刑具格外着迷。不知后来成为监天司玄牝的李岁,是否还会忆起那段懵懂时光?发生的惨剧太多了…当年那个只知撒泼打滚要玩刑具的小东西,最终竟背负起了横跨百年的沉重责任。
至少在这个世界…要好好补偿诸葛岁。李若水默默想着,手上动作更快了。
行囊很快收拾妥当。牵着女儿温热的小手推开房门,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好天气啊。” 她眯起眼,望着湛蓝的天空。这里的蓝天白云之下,没有潜伏的杀机,没有猝不及防的死亡,只有淳朴的民风。
“走之前…去看看淼淼吧。” 脚步踏过熟悉的青石板路,小巷里流淌着她这一个月的点滴回忆。这或许就是理想中的生活画卷:高志坚如愿以偿地做着屠夫,拒绝皇位的诱惑;曾经的天残地缺们,如今都健康安好,过着寻常的农林生活;甚至连丹阳子…若生于太平,大概也该是这般慈祥模样吧。
“哟,美人。” 一个轻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哦,还有个狗娃。李若水翻了个白眼。“嘁。”
“我靠!怎么对我这么冷漠!” 狗娃夸张地叫起来。
那眼神里的意味让李若水一阵恶寒。她曾是男人,太懂这种目光了。“娘亲?”诸葛岁不解地抬头。李若水不再理会,加快脚步,拉着小跑才能跟上的女儿,径直走向白灵淼的家。
“咚咚咚!”
“哪位?”门开了,黑发黑瞳的白灵淼露出温和的笑容,“李夫人是要到我们家做客吗?”
“不,只是来看望你一下。”李若水摇摇头。说实话,那份曾经炽烈的感情,在结为夫妻后早已沉淀为近似亲情的羁绊。看到她平安喜乐,心底便涌起一种踏实的满足。
“哈啊?你个自称寡妇的,看望淼淼干嘛?”二神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刺,从白灵淼身后探出头来,一脸狐疑。
“二神…”李若水无奈地笑了笑,还是这么暴躁。“我只是希望你们过得好好的,这样就行了。”她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这种复杂的情感,感觉说出口的话竟带着几分自己父母的影子。
“咱们不需要你的祝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啦!…哼,还是谢谢你了…”二神别扭地转过头去,耳根微红。
白灵淼温柔地点点头:“一直以来谢谢您的关照了。”
“不,”李若水轻声道,“我才是被关照的。”说罢,她转身欲走。
“您是要出远门吗?”白灵淼注意到她肩上的行囊。
“是,回去见见诸葛渊。”李若水停下脚步,最后一次深深回望白灵淼——这张没有病痛阴霾、健康温婉的脸,她要牢牢刻进记忆里。“谢谢你…淼淼…”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这温馨的漩涡吸住。
在赵五处拿到附近的地图时,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这个就是附近的地图了,诸葛渊先生就在京城,您走过去应该不用两天。”
“好。”京城…果然在那里。一种强烈的预感萦绕心头——在京城,一切谜团都将揭晓。
背上行囊,牵着女儿,她们踏上了通往京城的路。
“娘,我们干嘛要来这里啊?”诸葛岁仰着小脸,疑惑地看着眼前长长的石阶。石阶尽头,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是一座庵堂——安慈庵。这是李若水执意要绕路停留的地方。
她抬头望向门匾,那上面是娟秀的女书文字“安慈庵”。奇怪,她明明已是女儿身,甚至生育过诸葛岁,却依然无法辨识这属于女性的文字。
“施主来我们庵有何事?”一道清泉般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若水激动地转身,预想中那藏污纳垢的肥胖身影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姿匀称、面容干净白皙的尼姑。唯有那声音,熟悉依旧。
“你是妙音?”
“是的,施主。”妙音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平静。
“在下准备前往京城,希望在这里落一下脚。”
“没问题的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整洁清幽,尼姑们虽非绝色,却个个干净清爽,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而非记忆里的恶臭。李若水有些恍惚,最后一次见到这里时…已是尸横遍地。
“没想到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她低声自语。
“您就是静心师太吗?”李若水看着眼前这位瘦削却精神矍铄的老尼,与她记忆中丹阳子死后静心瘦下来的样子相差无几,只是没有了那层可怖的赘皮。
“是,我就是静心。”师太的目光平静如水。
“您不好奇为什么我知道您的名字吗?”
“再走一段路就有客栈了,何必走上这么高的石阶上来吃素呢?”静心师太随手拈起一块绿豆饼,缓缓咀嚼着,“想必是找我们有事了。”
“我确实有些事找您。”李若水在蒲团上盘腿坐下。
“你是不是有些事放不下?”静心师太看着她,一语道破。
“是的…”李若水低下头。
师太微微颔首,示意旁边的尼姑将诸葛岁带出去玩。待屋内只剩两人,李若水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我有一份很沉重的责任…沉重到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它是很多人的期盼,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束。但现在…我失去了承担它的资格。我怕辜负他们,更怕辜负了我自己…”
她倾诉着,像打开了一道积压已久的闸门。静心师太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咀嚼一下口中的绿豆饼,目光平和。
“说完了吗?”
“说完了。”
“既来之,则安之。听过没?”
“听过。”
“有时候,别只为他人活着,”静心师太的声音平缓却有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你一直是别人的伞,那你自己呢?”
“天塌下来了,得有高个撑着…”李若水下意识地重复着烙印在骨子里的话。
“现在你不是那‘高个’了。不是高个,就别硬撑着去护佑众生。护好你身边那个可爱乖巧的女儿,就够了。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师太说着,将一块绿豆饼递到李若水面前。
李若水疑惑地接过,在师太鼓励的目光下咬了一口。绿豆沙细腻清甜,饼皮酥软可口,是难得的上品。
“好吃吗?”
“好吃,还有吗?”
师太微微一笑,将整盘绿豆饼推到她面前。
“绿豆饼为什么有饼的形状呢?”师太忽然问道。
李若水一怔。
“没有哪一块绿豆饼,是单靠一点豆沙就能撑起饼形的。”师太的声音如同古井微澜,“一整块饼,需要无数豆沙彼此依靠,才能成型。一个人,是扛不起所有重量的。”
说得对。可是…
“人,终归要为自己活一次。你若死了,属于你的那个宇宙,也就湮灭了。”
李若水怔怔地看着盘中金黄的绿豆饼,思绪翻涌。个人的力量终有极限,强撑的后果,往往是彻底的崩坏。
“谢谢你,师太。”
静心师太注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的‘放下’,怕也只是放下了一部分。剩下的…只能随缘了。”
撑起的伞,要收拢起来,需要的气力,往往不比撑开时少。
当夜,在安慈庵清静的客房里,李若水哄睡了诸葛岁。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听着窗外细微的虫鸣,她心中一片空茫。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她或许真的可以尝试,为自己而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