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泽淳飞得高高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咬牙强撑着身体,从泼洒了污水的地板上爬起来。原本还算整齐的校服在单方面的殴打中变得凌乱,污水把白色的衬衣染得不像样子,只能庆幸人还能站起来。
他没有理会少女伸开的手,上等人的好心,不是大发慈悲,就是假惺惺的逢场作戏,而泷泽淳相信少女是后者——
毕竟,谁会喜欢一条刚被痛打过的狗?
但是这样的话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即使一旁的校长着急上火地盯着少女悬在空中的手,好像恨不得代替泷泽淳把手放上去似的。
然而少女并不为此感到尴尬难堪,她淡然的收回手,重新将手半搭在名古屋带上,执着五重扇稍微向后退了一步,免得泷泽淳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还得让出安全的社交距离。
“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还是不能够大意,正好我要告辞,不如让我带这位同学看医生?”少女稍一侧身,对一旁的高桥校长说道。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是少女身后的女保镖却已经来到泷泽淳身边,其中暗含的完全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是!麻烦您了!”高桥校长大声回答,深深鞠了一躬,才半直起身体。
“至于这件事……”少女徐徐道,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之高高提起,沉吟几息后,她继续道:“高桥校长够按照规定处理就足够了,但是这样丢脸的事情,实在是有损康诺利公学和高桥校长的名誉,所以在我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里,希望不要在发生这样的事。”
听到前半句安抚的话,高桥校长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可听到后半句他呼吸又是一滞,随即便是一阵狂喜。
最有权势的家族永远不是明面上看得见的那些财阀。那些隐藏在幕后,借由白手套肆意操纵政治,攫取经济利益的家族,才是真正的名流。
而清源雅,清源家主脉毫无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只是挂名都能够使康诺利公学重回顶尖贵族学校之流,更不用提未来必然存在的种种关照和捐助。
泷泽淳并不知道面前这位少女的身份,然而校长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要反抗吗?还是算了吧。
在此过程中,对自己人身自由毫无表达权利的泷泽淳顺从地被“押送”出学校,一路上只能茫然地听着少女言笑晏晏着同校长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事情。
来到校门前,车队早已等候多时。
一队五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每一辆都配备着同样的人员。少女随意挑选了一辆,在身着黑色留袖的女侍服侍下,坐进车内。而泷泽淳,则是被送进了另一辆车。
啊,拜托快点结束吧。
泷泽淳坐在内部低调奢华的轿车内,不无痛苦的祈祷道。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清源雅心情还算不错。
“小姐,这是家主打来的第四通电话,您……”电话响起,身旁女仆低声向清源雅汇报,试探着向她请示。
清源雅执起扇子掩唇一笑,眼中却是闪过一道寒芒:“这种私底下的事情没有关系的,你们按照我的惯例处理便好。”
女侍一华得到回应,总算舒了一口气,忙将电话挂掉。
在清源家代代豢养的家仆中,这已经不算是秘辛:
清源家真正的主人,不是坐在家主位置上的“木偶人”,而是年仅十六岁的清源雅小姐。
自从公家贵族名号被取消以来,诸如旧贵族骤然丧失凌驾于庶民之上的超然地位。由于自诩尊贵,又没有商人文士之类可以出卖的技能,旧贵族不得不以出卖藏品度日,家境日渐微寒。
不过同为江河日下的大家族,清源家却找到了另一条出路——联姻。
虽然叫做“联姻”,但是对象却是不拘束的,譬如清源雅被父亲热烈追求的母亲,一位久居米字国却丧偶的“老钱”夫人。
只可惜清源雅的父亲漏算了一点,女人会被爱情蒙蔽,但资本不会。
在清源雅的母亲因高龄生产带来的后遗症早早去世后,数额庞大的基金便交到了尚在襁褓的清源雅手中。
然而根据基金设立时为了保护基金年幼继承人而签订的文件,在清源雅成年前她仅有权获取收益,若是她意外夭折,那么基金将会无偿捐赠给米字国的慈善机构。
清源家倒不是没有试图操控清源雅,然而这个小小的女孩的躯壳里,却仿佛住着徘徊人间千年的魂灵。她不但没有听从清源家的指挥,反而早早认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权势,偌大的清源家在她手中简直像玩偶一样被摆弄着。
因此,当清源雅今日穿着一点也不正式的、上面有着代表吉祥欢欣的墨红色唐狮子的色无地,出现在她父亲差点就登堂入室的私生子的葬礼上时,他父亲即便咬碎了牙也不敢说什么。
真是有趣呢,那样子痛恨又隐忍的愚蠢神情。
清源雅难以抑制地无声笑起来,甚至不得不展开五重扇,遮住露出莹白贝齿的笑容。
“他是真的敢说出来啊,‘清源雅,去康诺利公学好好看看你的姐姐千叶是怎么做的’,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名字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他的私生女并列呢。”
缓慢而清晰的话语在车内响起,司机和女侍都像没听见似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压抑的寂静,四处蔓延。
“不过,倒不是坏事呢。”清源雅合上五重扇,轻轻用扇子点着手心,发出有节律的轻响。
人生来就是有等次的,才能也好,地位也好,但是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样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卑下的“庶民”,总是不能够认清自己的地位,擅自做出种种僭越规则的行为。
欺凌、羞辱、冒犯……
这实在是太失礼了,清源雅如此想道。
但是与这样司空见惯的错误相比,不把自己的位置放在规则之内的家伙,才更加显眼啊。
清源雅想起了泷泽淳倒在地上的模样,他身体随着疼痛而抽动,但是内里却空空如也,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耻辱。他的灵魂不在这,也不在任何一个位置上。
他的灵魂在哪呢?这可是比她玩弄她愚不可及的父亲更加有趣的事情啊。
于是她停下轻点扇子的动作,再次展开五重扇遮住面容。残阳如血,猩红的余晖落在她的脸上,编贝般的牙齿依旧洁白可爱,但美丽稚嫩的面孔却仿佛溅上了鲜血、马上要长出角的恶鬼。
“一华,麻烦你打给长谷川医生,请他带着医疗团队在主宅等候。”
女侍不敢耽搁,立即切入内线,将主人的命令传递给其他下属。
天色渐暗,深色宽阔车道逐渐隐入黑暗,低调的车队方向一改,正如泷泽淳的命运,向着冷寂之处而去。